方无@十年踪迹十年心

　　金国，燕山。
　　入了深秋，北方的风已经开始发冷。
　　原宋帝徽宗赵佶被押送北上，途经此处，暂居。
　　说是居住，日子过的比最最卑下的囚犯也不如。负责在这里看守的金兵，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欺辱这个战战兢兢的废帝。
　　几个士兵去扒赵佶那件已经脏兮兮的黄袍，然后逼着他在秋风中只着了单衣，跪在石子上写歌颂金太宗的奏疏。
　　完颜宗磐冷笑着看了一会儿，转身走进了宗翰的屋子。
　　“大哥，方应看的密奏到了。”说着递给宗翰。
　　宗翰看了他一眼，打开密奏：“方应看说到底也是大齐的皇帝，殿下慎言啊。”
　　完颜宗望死后，宗翰一支党羽势力大涨，宗磐的地位也由原来的皇子被晋封为“台吉”，如今的两人在金太宗面前可谓炙手可热。
　　完颜宗磐听宗翰这么说，觉得大哥这么强势的人竟会对一个汉人这么小心，真是过度紧张了，他嗤笑道：“什么皇帝，没有我们大金，他能坐上那位置么？”说着，翘着腿，坐在正位上，拿起桌上的酒就饮。
　　宗翰没再较真，目光落在方应看的密信上：“信上说，赵构有南巡的打算？”
　　宗磐放下酒碗，一抹厚实的嘴唇，更加不屑：“逃跑就逃跑，还南巡，这些汉人真是虚伪！”他佩服地看着宗翰，“还是大哥厉害，我们大金尚未用兵，就吓得南人闻风丧胆，若是换做二哥手软，哪有如今的威慑呢！”
　　宗翰并未回答，只是仔细地阅读着手中的信。
　　宗磐继续道：“现在二哥一死，他的羽翼也不复存在，没人能碍着我们的路了。大哥，不如我们即刻就请旨发兵，趁这个赵构还没跑远，把他也抓来和他父母兄弟团聚！这可是大功一件啊！怎么样？”他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宗翰放下信，表情并不轻松，他思索一瞬，好像在自言自语：“滚远一点也好，现在他们离汴梁太近了。”
　　赵构目前所在的临时行宫，南京应天府，距离汴梁，也就是现在方应看的大齐都城不过几百里之遥。虽然拥兵不多，但这么近的两个地方并立着两个朝廷，谁都难受，谁都睡不安稳。
　　现在赵构主动南撤，这对方应看，无疑是一件好事。
　　可宗磐却不理解了：“诶大哥，你这么说我可就不懂了。那赵家皇帝跑到南边去，我们还怎么抓他啊！大哥和南人打仗打了这么多年，也不是不知道这对我方是千里奔袭孤军深入，多行军一里就多一分危险和艰难！这是要眼睁睁地看着他跑了？”
　　宗翰摇摇头：“赵构自行登基，还杀了张邦昌，我们必不会放过他。只是要看怎么个打法。”
　　“打法？还能有什么打法？抄家伙干呗！我们的军士各个骁勇善战，难不成还怕他们？”宗磐说到激动处，快跟宗翰拍桌子了。
　　“那殿下可知，我们为何要扶立大楚和大齐？”完颜宗翰引导着这个新的太子，一步步分析局势。
　　这么一问，宗磐发现自己还没仔细想过这个问题：“额……让他们做我们的前线？”
　　“这是一方面。”宗翰点点头，“另一方面，金、宋、辽之间征战多年，我大金国力日盛势不可挡，宋辽俱是衰微无力抵抗。然而灭辽，我们只用了五年的时间。宋国呢？攻入都城，甚至俘虏了他们所有的皇室，结果呢？南边的宋帜又被举起来，宋人就像打不死灭不掉的臭虫一样，死灰复燃，殿下可曾想过这是为什么？”
　　“这……”宗磐被问住了。
　　女真族人只知道弯弓立马，饮酒吃肉，多年恶劣寒冷的生活环境让他们只信奉一个道理：活下去。然而宋朝不同，富庶安逸，每天不必担忧吃穿和活下去，必然会生出什么别的不一样的东西。这便是民族繁衍出的差异，若是不懂得这其中的道理，仅仅依靠武力征服，断不能长久。
　　这种道理，完颜宗望懂，所以他给金太宗进言，扶持张邦昌建立伪楚。后来宗翰也懂了，所以他告诉宗磐：“要想让宋灭国，除非……”作为一个一辈子驰骋战场的老人，他的眼中露出老练和狠毒，“我们杀尽汉人。”
　　“啊？”宗磐吓了一跳，“大哥在说笑吧，凡亡国，俘虏就好了，没听过屠国的啊！”
　　宗翰黝黑带着沧桑皱纹的脸上似乎笑了一下：“你还记得那个秦桧么？”
　　宗磐想了半天：“那个反对张邦昌登基大闹朝会的言官？”
　　“宋朝的皇帝降了，他的臣民却未必降服于我们。秦桧这样念着赵氏的官员，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宗翰粗犷杂乱的双眉拧着，脸色凝重。
　　“那还不好办？”宗磐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难事，“我们把这些死节大臣都抓起来杀了，看还有谁不服？”
　　宗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道：“若说是死节之臣，其实也算不上。你猜他现在在哪里？”
　　“在哪儿？”
　　“被主上赐给了挞懒【注1】。”
　　“啊？”宗磐讶异，“此人是抗金的重犯，主上把他赐给鲁国王是什么意思？”
　　完颜挞懒，汉名完颜昌，金太宗完颜晟的同族弟弟，封鲁国王，是灭辽和灭宋的大功臣。
　　“赵构登基以后，”宗翰冲着屋外的赵佶一抬下巴，“外面这位，又动了议和的心思，他的降表就是秦桧润色上呈的，秦桧趁机贿赂了我。”
　　宋金官员私相授受本是犯禁的，但宗翰对宗磐并不避讳，反而直言相告。
　　宗磐备受触动：“那大哥……”
　　“我想告诉殿下的是，汉人不会甘心臣服于我们，他们会抓住一切机会反抗，即使做出出尔反尔这种丢脸面的事情也在所不惜。”宗翰浑浊的双眼中明明白白写着两个字：“算计”，“所以，大齐，对汉人是一种可以接受的存在，对我们也是和宋国划界的屏障。既然不能屠国，那我们便让这个‘国’变成另一个样儿，‘国将不国’之时，什么唐什么宋什么中原什么汉人，还存在么？”
　　宗磐想了一会儿，点点头：“大哥远见。”说着，他又拿起方应看的密信，“这大齐皇帝还说，要大哥提防宗泽，莫要轻敌。”
　　宗翰揉揉额头：“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大哥你忘了？就是去年在磁州害我们吃了败仗的那个将军！”
　　去年冬，金国发兵攻宋，一路上节节取胜，如入无人之境，就是在河北磁州碰了壁，也延缓了宗翰部队进入汴梁的速度，让宗望抢先一步攻占都城。宗翰对那仗可是印象深刻，他微讶：“那时候他是磁州的守将？”
　　“对呀！我还听说赵构小儿本是来请和的，结果被他拦在磁州捡了条命，不然哪还有现在这么多麻烦！”宗磐一拳捶在桌上，“这老不死的！要是让我再碰到他，立马送他去见阎王！”
　　说归说，宗泽可是个硬骨头，宗翰的浓眉皱起来，戾气更重了。
　　亲身经历过那场攻坚战就知道宗泽这人有多么不好对付。他想了想道：“赵构南巡，会将宗泽留在后方抵御外侵。这一点只是方应看的猜测，派探马去，一定要在我们出兵前打探清楚。”
　　“知道了，我即刻吩咐。”
　　宗翰对着地图静默一瞬，指着宋齐交界的地方对宗磐道：“我决定上书给主上，让赵构将陕州、襄州割让给大齐。”
　　宗磐眼珠子骨碌一转，便想通了其中关窍：“大哥好谋略！他若同意了，便是寒了志气自绝于民，若是不同意，哼哼，就等着我们大金的铁骑亲自来取吧！”
　　宗翰笑笑：“到时主上面前，还请殿下助我一臂啊！”
　　宗磐摆手道：“那是自然！”

　　“公子。”听雪费力地坐起身，想行礼却被无情阻止了。
　　孟空空支使的那几个公公下手极重毫不留情，听雪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哪受得住这些，那天被人抬回绛雪轩时已经昏迷不醒，高烧了一夜。
　　顾惜朝推着无情，在听雪的床边停下。无比羡慕地笑道：“不愧是年轻啊，这么两天就可以起身了，想当初你们公子可是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的。”
　　“顾公子医术高超，是听雪的大恩人。”烛光映着她的小脸儿蜡黄，但眼睛很亮。看着顾惜朝和无情的样子有些小女儿家的紧张，手也不知道放在哪里。
　　不过到底是从神通侯府出来的，该说的话该谢的人，她心里明镜一样。
　　于是她挣扎着下了床，还没站直就跪在无情和顾惜朝面前。无情吓了一跳，俯身想拉她起来，却听她道：“听雪自小被神通侯府买下为奴，也不知是攒了几辈子的福气，竟能遇到公子这样神仙一般的人物，那日，若不是公子，听雪这条贱命恐怕……”她说着就委屈地红了眼睛，“这段时日，我虽常侍公子左右，但我不知道谁会害公子这样的好人，也从没有把什么消息给人，我……我不知道怎么说公子才会信我……听雪真的不会害公子……”
　　她说到最后，脸也红耳朵也红眼睛也红，急得语不成句。
　　无情心底下一叹，终究还是个没心机的小孩子，他朝她伸出手：“放心吧，没有人能害我，今后也不会有人来伤害你。”
　　听雪扬起脸，呆呆地看着无情柔和的眉目。
　　顾惜朝站在旁边轻笑着插话：“怎么那么傻？他们说什么就信么？那只是他们为了不让你继续在这儿服侍而编的借口。”
　　听雪吸吸鼻子，眼泪却掉下来：“两位公子救了我，还信任我，听雪无以为报，今生这条命都是两位公子的！”
　　“我们这大公子还病着没人照顾，我们要你的命干什么？能吃么？”原本严肃的气氛被顾惜朝一句话弄得人哭笑不得。
　　听雪也被逗乐了，她用手抹花了泪珠，仰头看着无情咧咧嘴巴：“公子放心，今后拼了这条性命，听雪也要护公子周全！”
　　这小姑娘笑着的时候，左边的脸颊有个浅浅的小坑儿，像长错地方的酒窝，眼睛如月牙一样弯着，无情这么看着她，竟觉着这稚气和白可儿刚入门时候有几分神似。思及四个小孩子，无情的心里又疼起来。
　　想拉她的左手支了半天，听雪却拘谨着不敢去碰，她一直觉得无情浑身上下都神圣到不容亵渎。无情无奈地垂了下头，伸手去拉她细瘦的胳膊，才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你好好养伤，别想那么多。”无情的唇角只要微微弯一点，整个人都看起来没那么“无情”了。特别是现在，听雪在他温柔宁定的神情里重新躺回去，目送他离开，心里踏实了不少。

　　【注1】完颜挞懒（完颜昌），正史中，1130年九月，金朝册封刘豫为“子皇帝”，国号“齐”，定都原宋朝的北京大名府，后迁都开封府，将河南及其东西一带划归齐管辖。刘豫开始为完颜昌所推荐，但能被立为齐皇帝一事主要以金太宗、完颜宗翰和高庆裔三人为后台。本文由于情节需要，改为完颜宗翰扶立方应看为伪齐皇帝，1127年靖康二年建国，定都汴梁（现河南开封）。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