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十年踪迹十年心

作者: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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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章


      也许是这一年冬天太过漫长,稍稍暖起来以后,不待春风吹过十里,天气便热起来;而仅仅只热了半个多月,又是一场雨,秋凉开始了。
      真是个奇怪的夏天,热得突兀,也结束得突兀。
      自那一次雨凉,无情哮喘复发,又折腾了半个月。一直没怎么现身的方应看,却在这天傍晚出现在绛雪轩。
      与平时来不同,他今天穿得特别正式,一身白衣辅之以金色的边纹,赤金的腰带束出修长的腰身,衣角缀着祥云,外面罩了一件玄黑色暗红边的精绢斗篷,墨发梳得极整,以六寸玉冠绾起。这一身装扮,就好像是去参加祭典一般。
      “崖余的喘症好得如何了?”他站在门口,那一身华服配上他的笑,几乎闪了无情的眼睛。
      这问的是一句废话,无情每天的一举一动他能不知?
      无情此刻正坐在榻边,他把手里的书放在腿上,不着痕迹地移开被闪的视线道:“没事了。”
      方应看走进来,刚刚他在门边,恰瞥见无情手中的书外皮上印着“诗经”二字,遂笑道:“崖余病一场,连心性也变了么?”说着,他很自然地挨着无情坐在榻上,“何时喜欢起这样咿咿呀呀的东西了?”
      他记得以前,无情的小楼里,除了如山的卷宗,便是韩非子、战国策一类的“正派”书籍。而且有次两人闲谈时,他惊讶地发现无情的眼神对那些“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句子很茫然。
      无情公子是出了名的过目不忘,他不会诵就证明——他没看过!
      果然,逼问之下,无情一本正经地讲了一番“择有用之书而读”的大道理,认为这些咿咿呀呀的东西不过是民间稚童拊掌传唱的歌谣,与政无用,不值得浪费时间。是以这些脍炙人口的古言,他不知道。
      为此,方应看嘲笑了他很久。
      见他凑近,无情微不可察地皱皱眉,淡然道:“什么人,怀什么心境,读什么书。”
      言下之意,他现在有的是时间读这些清雅无邪的歌谣。
      方应看被他噎了一下,心下暗骂自己又给自己下套。
      抬眼看见无情正对着书中一页出神,他顺着看去,竟是《国风·王风·大车》。
      《大车》一篇他记得:
      大车槛槛,毳衣如炎。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大车窀窀,毳衣如璊。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瓠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小时候被义父请的师傅逼着念,诵完也就翻过去了,在他看来,这一篇平平淡淡,终究比不得那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来得深刻和惊艳。吟诗女子的爱太卑微,她的情人——那个身份显赫的世家公子从她眼前乘车而过,她只能远远站着、眼睁睁看着,任何思念和眷恋放在心里,化作一道不能言说的伤。方应看曾嗤想:她为何不去拦住大车?为何不去请那个人带她远走?终究是胆小怯懦地放走了幸福。他是不会爱上这种连奋不顾身都做不到的女子的,她们太渺小,太平凡,在现实面前低了头,一低就是一辈子。
      可如今再一次在无情手里看见,细细思来,忽觉得字里行间浸着苦涩,难以疏遣。
      大车载着情人槛槛而去,渐行渐远,就好像靖康的最后一天,他隐在完颜宗翰的僚属中,冷眼看那巍巍的城门上,奋力指挥宋军抵御金兵进攻的无情,当冰冷的箭簇刺破白衣、穿胸而过,茫茫飞雪中他看不清楚那人的表情,只觉得无情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朝他的方向望了一眼,恍若诀别;而他,除了在长袖中把手指紧握成拳,其余的什么也做不了。那一刻,女子抚着心口,告诉自己,曾经相爱又如何?那个人的生命里有太多要追求的信仰,爱情不过只是其中之一。所以,她放弃,放弃自己的全部去成全他的高贵。
      故事的结局,痴情的女子,守着一个离开的背影,对明日发誓:今生活着的时候不能结为夫妻同处一室,那么就愿,死后同葬,再不分离。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不是我们不去努力争取,而是知道根本无能为力。
      方应看问自己,如果换作是他,能不能这般放下爱,甘心送他走远?
      思及此,方应看只觉得有一口气闷在胸口,他想说什么,但终究只是微微动了下薄唇,没有开口。
      深深吸了口气,想了想,他起身把轮椅推到榻边,并换了一副轻松愉悦的笑脸,抽了无情手中的书,然后凑在他耳边道:“你闷了一天,我们用点晚膳,我推你出去转转吧。”
      无情疑惑地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笑意吟吟的俊脸。
      两人贴的很近,鼻尖几乎相触的距离。方应看看见他水亮纯净的黑眸,心跳猛然一漏,暗道一声不好!赶紧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拉开两人的距离。
      面上纯真地笑着:“是真的出去喔,到外面去,皇宫外面。”
      心里想:天下还有比我更苦逼的皇帝么?这两个月,天气燥热、国事繁重,爱人当前还抬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人,我现在还能站在这儿平心静气地说话,我他妈简直就是圣人!
      方应看掩饰得一向很好,所以无情不会看见方应看被欲|||火烧红的眼睛,只见他瞟了眼外面有点阴沉的暮色,并没有反对:“好。”
      宫人很快端上简易的膳食,相当清淡,两人草草吃了几口,就停了筷子。
      宫人撤掉残羹,外面天色已经暗下去,方应看却不急,他又命人烹了茶来,和无情对饮。
      无情搞不清他唱的哪一出,他一向是不碰茶的,茶会让他的精神兴奋,一晚上都别想安睡。
      ——这些方应看非常清楚。
      他怎么还会命人上茶来呢?
      方应看见他不喝,并不勉强,他非常慢、非常优雅地饮完自己手里的一盏,对无情笑道:“也许过一会儿,崖余更想跟我要酒喝了。”
      说着,在无情疑惑的目光中,他朝候在门口的任怨使了个眼色。任怨会意,转身出去。
      无情为难地看着眼前的一盏香茶,正在犹豫间,只听见有人轻唤:“大师兄……?”

      一声很小、很犹豫、带着难以置信情绪的喃喃呼唤响在身后,无比熟悉的声音让无情单薄的肩膀一颤,几乎同时,他转过身,赫然看见他的三师弟,欣喜道:“追命!?”
      追命腋下拄了双拐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无情,恍如在梦中一般不真实,他想上前,双腿却和灌了铅一般寸步难移。那个人,那个他以为再也见不到、从此天人永隔的人……他还坐在那里,一袭拽地的白色襦衫,眉目依旧。
      仿佛山河如昨,他从未离开,从未走远。
      “大师兄……”又一声轻唤,已然带了哽咽。
      方应看不动声色,但视线一直锁在无情身上。他看到无情藏好最初表露的欣喜,修长的手指紧紧扣在轮椅的扶手上未动,沉静的眸中一瞬间流动了千般情绪,微微颤抖的薄唇出卖了他压制在内心的波涛汹涌。
      当追命的腿终于配合拐杖挪动一步的时候,无情的眉峰蹙起,一瞬间流露出难言的情绪:“追命,你怎么……”他说不下去了,那一双木拐杖刺得他的心口不能呼吸。
      追命的情绪亦是波澜不已,他看见无情好好的坐着,用哀伤的表情对着他说话,那一刻,他觉得即便失去再多来换这一声呼唤,他也不会计较。
      “大师兄……”随着骤然抬高的音调从喉咙里溢出,他扔下拐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踉跄几步,扑倒在无情的腿上,“你还活着……太好了……我以为你也……”
      这个三十多岁饱经沧桑的男人,已是满面泪痕,泣不成声。
      无情任他搂着自己,颤抖着抬起手,覆上他因为情绪激动而抖动的肩膀。
      他们都还活着,这不是值得庆贺高兴的事么?可历劫归来,劫后余生的欣喜早已被辛酸和苦涩浸没,凝在眸中的热泪,喜悦和酸楚的界限那样模糊。
      当追命渐渐平静下来,他抬起头看着无情精致的眉眼,不自觉地展颜道:“追命有生之年竟还能再见大师兄……”可说着说着,眼前的泪水再一次模糊了无情的模样。
      无情听他哽咽,心下一叹,指尖轻抚的肩膀一如既往的真实宽厚,可追命霜白的鬓发让他怎么也没法像师弟那样笑的潇洒和释怀。他的师弟,一直都是如此,可以在冥冥黑暗中依然振作不倒,一点点阳光便能让他重新开怀!
      只是,世事多艰辛,那个人可惊可怖、独走天下的轻功没了,赤诚的侠肝义胆、比谁都淡泊的心性亦随着鬓染霜华而老去。泪水窝在眼眶里打转,无情微微扬头,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他真的笑不出!
      方应看一直没说话,他上次见追命便是铁血大牢带走无情的那一次,今天再见,只觉得不似同一个人。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当真残酷。
      他站起来,走到无情背后,用一手轻轻搭着他的肩,对二人宽慰道:“你们兄弟重逢,也不负今夜中秋月圆。”
      他一提,无情和追命才想起今天是八月十五。
      追命撑着轮椅的扶手,费力地站起来,盯着方应看不作声。
      眼前这个年轻贵气的华裳男子,再不是那个白莲花一般讨巧的方小侯爷,也不是那个让京城势力忌惮、让世叔费心提防的“笑看”方应看,如今他百忍成精、一朝登顶,也算不负一番苦心孤诣。
      连今日他和无情的重聚,方应看都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从追命站起来,无情的视线就没离开过他的腿。那漂亮的眸子流转的痛惜和哀伤让追命不敢去直视,只垂着头听他颤声问:“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大师兄发问,他不能不答。
      可他回答之前,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站在无情身后的皇帝,方应看。
      方应看依旧微笑着,眸中温柔不改,连唇边的弧度都没改变。
      追命看着他弯曲到恰到好处的眉眼唇角,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右膝,只觉得寒意从脚下一直蔓延到头顶。
      他就这么自信追命不会把他说出来么?
      追命垂了眸子,他确实不能说。
      于是,苦笑着摇头叹道:“战场上刀剑无眼,能留下一命已是万幸了。”
      “可是……”无情不忍。
      追命攥了拳,抬头直视着无情,给了他一个宽慰的笑容:“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不外如是。大师兄莫要伤怀。”
      听了这话,站在无情身后盯着追命的方应看,嘴角笑意愈深。
      无情阖了眸子,微微侧了头,不忍再看,果然不是谁都能释怀的。
      这时,方应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追三爷一直都是明白人,福兮祸兮,谁又能说清呢?”然后他走到无情面前,笑着,“你刚刚答应我的要出去走走,我们准备一下,一会儿就出发。”
      无情刚想张口说不去了,却看见方应看的眼神无辜得像个孩子,委屈地带着恳求的语气道:“我知你二人兄弟重逢定然有很多话想说,但今天真的没有太多时间,再不出去就赶不上了。”他又凑近了几分,“你三师弟已经答应在朝为官,我也准许他随时都可以进宫来陪你。来日方长,今天就依我一次,嗯?”
      话说到这份上,无情也只得答应下来。
      得了答案,方应看直起身的一瞬,得意地瞟了追命一眼,那眼神就像是抢到了糖的孩子。
      追命皱皱眉,他几时答应过要在朝为官?!可方应看连反驳的机会都不给他。
      看他和大师兄的对话,明明似多年老友一般熟稔,可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方应看从铁血大牢带走大师兄,大师兄尴尬的身份、是敌非友的立场,竟坦然让他住在自己的宫中?这种安排,令人匪夷所思。还有大师兄在方应看这种人身边,能有几日好过么?
      追命觉得,眼前疑云密布,理不清,猜不透。他看着敛眸静坐的大师兄,心里开始担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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