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十年踪迹十年心

　　方应看推着无情，从皇宫偏门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说是，中秋月圆，星朗夜明，却都看不到。
　　无情抬头望了望灰黑色夜空中飘忽的阴云，方应看坚持要在这么个可能被淋成狗的时间出门的原因，他不知道。不过，能出来看看，他是不会反对的。
　　想来，已经半年多不曾到外面走走。绿瓦红墙，自成一方世界。
　　走出南薰门，入眼便是人群攒动、灯火齐明、繁华热闹的第一御街！无情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时空，又回到靖康之难发生前的那些岁月。
　　“我听说今天的集市会开到子时方休，百姓观灯游街一定很热闹，便想带你也来转转。”方应看推着他，默默混入人群，不徐不缓地走着。此时已经是亥时将近，以往这时间已经休业的街市竟仍然熙熙攘攘。
　　原来这就是方应看今天非出门不可的原因。
　　无情心下一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周围的街景。
　　这一条街他走过无数遍，一砖一瓦他都了如指掌。如今，想到这里的青砖灰瓦上平添了被金人铁骑蹂躏过的印记，无情拢在袖中的手指慢慢捏紧，如刀刻心一般的疼痛。然而眼前这个伤痕遍布的昔日都城，似乎重新走出阴霾，又回到旧日繁华，让人心里不知道是该高兴欣慰还是该痛心慨叹。
　　方应看在他身后随着人流慢慢地推，视线却一直没离开过无情，走出皇宫，无情一直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他专注的神色，悲悯天下的眼睛，微微上挑的眉梢，时而诧异、时而欣喜、时而又忧愁的表情，终是被一点不落地看在方应看的眼里。
　　他猜想：出来一趟，他心里应该是高兴的吧？
　　再往前走，是集中的灯会展，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灯笼摆满了空地。天阴着，乌云遮住了本该明亮的月盘，给这种团圆之日蒙上一层忧愁。看不见的明月依旧照耀着山川九州，只是有几家能够真的团圆一处？那群花灯，幽幽而明，寄托的可能不再是团圆，而是刻骨思念。灯会上的人群更加密集，摩肩接踵，在火红色的灯光照映中，无情能清楚地看见每一个与他侧身的百姓脸上的笑。那些朴实的笑容，让他心里泛起一丝酸楚。
　　汴梁受过怎样的伤，无情不会忘、方应看不会忘、汴梁的大宋百姓更不会忘，只是他们的生活还要继续，再深的伤口一旦化愈为伤疤，记忆还在，但疼痛却没有当初的真实。
　　两人俱是一身白衣，年轻俊朗，即使混在人群中也分外惹眼得很，频频引来侧目，还不时有两三年轻的姑娘红着脸聚在一起对着他俩的方向悄声指点。
　　“你三师弟在吏部暂时任个闲职吧，太医看过他的腿伤，说很重，要想正常行走恐怕还需一段时日，只是这一身轻功，唉……可惜了。”方应看的惋惜在无情身后响起，他说的很慢，声音也不大，但无情一字一句听得很清楚。
　　他闭闭眼睛，那一双木拐刺痛了他的心，可他还是很平静地点点头：“生死有命，也怨不得旁人。”
　　方应看听了这话，一瞬间心里转过三种情绪：
　　先是本能的心里一虚。
　　然后他皱皱眉，暗笑自己在无情面前做贼便会格外心虚。
　　最后又莫名地有点不高兴，且不说他认识的无情是不是认命的人，就从他清醒后，好像什么事情都无法拨动他的情绪这一点，让方应看非常担忧和恼火。——那并不是堪破俗世的无悲无喜，而是把所有的悲喜都深深埋在心底，这高筑的戒备，将他隔在墙外，不能窥探一分。
　　此时，无情正专注地抬眸去看身边的一盏盏明灯。艳红的花灯上绘的都是温暖宁定的生活剪影，其实百姓心中的愿景并不过分，左不过天下太平、男耕女织、上慈下孝。
　　只是这些，好像很近，却又那么远。
　　两人正各怀心思地走着，一个十来岁大的男孩子迎面而来，他步子很急，走过无情身边时，不小心被轮子绊倒，提的花灯也脱了手，滚在无情脚下。
　　方应看伸出一只手扶起那孩子，另一只手挥了挥，示意隐在身后不远处保护皇帝的任怨一行人不要紧张不要现身靠近。无情俯下身，拾起脚边的灯，递给那男孩子。
　　“阿姐…….？”那男孩子接过灯的时候，竟对着无情愣充充地嚅了一声。
　　周围很喧闹，他声音很小，可无情和方应看都听见了。
　　无情轻声问他：“你走得那么急，是和你阿姐走散了吗？”花灯火红色的灯光映着无情的眉眼，格外柔和精致，却依然是英气的男子面孔，不知道为何那男孩会对着他叫阿姐。
　　那男孩却垂了首，抿着唇摇摇头。
　　无情正在想该怎么接着问，只见方应看蹲下身，与男孩视线相平，很温柔地问：“那你阿姐在哪儿？”
　　男孩抬眸看了方应看一眼，又看看无情，犹豫了下，方小心翼翼地抬手指着手中的花灯：“在这儿。”
　　无情和方应看这才注意到，那盏提灯上画着一个和无情一样穿着素白衣裳的墨发女子，不过十五六岁，正在微笑着看自己的弟弟去点燃一枚烟花。
　　“年前，有官府的人来，把阿姐带走了。”男孩子看着那白布上被灯火映红的女子，眼睛很亮，“娘亲说他们带阿姐去嫁人了，再没有人陪我玩了……”
　　他说着，声音竟有一些哽咽。
　　方应看和无情对视一眼，心下明白。
　　金人兵临城下，赵桓一味求和，国库早已空虚，金人索要的巨额黄金白银哪能凑齐？后来赵桓竟将自己的后妃、帝姬、宫女送到金营去抵债，还命人在城中四处搜捕年轻的未嫁女子。据说当时，一个帝姬可抵三万黄金，一个普通民女可抵三千白银。
　　这些可怜的女子被一车车绑送到金营去，其下场可想而知。
　　无情捏紧了手指，抿着唇，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苍生何罪？兴，百姓苦；亡，百姓亦苦。
　　方应看垂了下眸子，再抬起来依旧是温柔地笑着，他拍拍男孩的肩膀：“你阿姐就在北边。你快点长大，参了军，就能把你阿姐接回来。”
　　男孩听了，那明亮澄澈的大眼睛一下子盯住方应看：“真的吗？”
　　“真的。”眼前这个漂亮到华丽的白衣男人对他点点头，温柔浅笑。那郑重认真的样子，不由得人不信。
　　男孩咬着唇，坚定地回视着方应看的眼睛，这个男人并没有说阿姐究竟在哪里，可他却觉得他是可以相信的。只要他按照他说的，一定能够找到阿姐。于是这孩子郑重认真地点点头，握紧了那一盏灯，走入人群中。
　　这孩子也不过和三剑一刀童相似的年纪，无情看着他离开，莫名地觉得那单薄的背脊挺起来，纤瘦的肩膀变得更宽了一些，心中忽然泛起苦涩。他看了眼方应看，开口想说什么：“你……”终是垂了眸子，没再说下去。
　　方应看推着他，又走了一段，忽听无情道：“方应看，谢谢你。”
　　“嗯？”方应看觉得可能是自己听错了，“谢我？谢我什么？”
　　无情回头看着他，认真道：“谢谢你所做的一切。”
　　方应看刚张口想说什么，却一阵秋风乍起，吹得夜空中越集越密的阴云开始迅速移动，再也托不住积蓄已久的水汽，紧接着噼噼啪啪的零星雨点打下来。
　　下雨了。
　　身边的人群快速攒动起来，人们纷纷撑起雨伞回家，各种小贩也陆续收了摊，灯会恐怕要提前结束了。
　　雨点打在脸上，方应看嘴角抽搐一下，脑中开始回想是谁跟他说今天肯定不会下雨的？这人真是活到头了！
　　低头恰好看见无情在风起的时候瑟缩了一下，他赶紧解下自己的黑色斗篷裹住无情。他小幅度地比了个手势，暗处保护他们的任怨便现身上前。任怨刚想对皇帝说侍卫马上就买伞回来，只见方应看一把将无情连人带斗篷抱起来，丢下一句“把轮椅推回去”就跃上屋顶不见了。
　　雷声隆隆，雨越下越大，街上熙攘的人群很快消失。方应看紧紧抱着无情，足下步履飞快朝着皇宫而去。

　　方应看没有回偏远的绛雪轩，而是稳稳落在自己住的福宁殿门口，大步抱着他走了进去。雨势骤急，饶是方应看的轻功再快，两人仍然被淋了满身满头的雨水，湿漉漉的狼狈极了。方应看的玄黑斗篷是轻薄的精绢制成，披在身上一是为了遮住他白衣上象征身份的金丝边饰（然并卵），二是为了帅。总之，半点风雨都不挡。
　　方应看看着从里到外都湿透、冷得发抖的无情，抱歉地笑了笑，将他轻轻放在一张椅子上，那表情有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几个宫女赶紧围上来，为两人捧上热的绢帕和干净衣服。
　　无情自小跟着诸葛神侯在皇宫住过，后来又常在殿前任职，他对这座皇宫应该说非常熟悉，但他却从未踏进过皇帝的寝殿。此时打量着大殿，这里不能说奢华，但装饰得宽敞明亮、相当舒适。若非外面雨大、绛雪轩太远，无情知道，方应看绝对不会把他带到这里来。
　　殿内的灯火很亮，温度也烘得正好，待两人把自己弄干收拾停当，方应看走到窗边看了看，雨势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他招招手叫来一个宫女，吩咐送她去绛雪轩把无情的药端过来。
　　转头看见无情还沉默地坐在那里，没有轮椅，他哪儿也去不了。方应看走过去，又抱起他：“今晚你就歇在这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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