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十年踪迹十年心

　　绛雪轩的这间偏殿里全是浓浓的药味，顾惜朝倚坐着看一本医书，面前的小药炉正“咕嘟咕嘟”煨着药。
　　孙鱼端了茶给顾惜朝：“往日这皇帝一天跑来看好几趟，如今无情公子醒了，他倒是不怎么来了。真是奇了。”
　　顾惜朝从书中瞥他一眼：“他是怕了。”
　　“怕？有什么好怕的？无情公子又不会吃了他。”
　　“呵。”顾惜朝想象了一下无情把方应看给吃了的样子，笑了一下，“有趣。”
　　孙鱼依旧迷茫着：“这些日子，我一旁瞧了半天，真是摸不透这两人半分。”
　　顾惜朝捧着茶，挑起优美的唇线，用星亮的眼睛问：“小鱼，你觉得你们戚楼主可难懂么？”
　　孙鱼仔细想了想，说：“戚楼主为人光明磊落，侠气干云，他一行一动，我旁边看着，不才还是能看出六七分的。”
　　顾惜朝点点头，又问：“那我如何？”
　　孙鱼看着顾惜朝的笑脸，微微不好意思道：“顾公子心思缜密，才智过人，我想破脑袋也看不过一分。”
　　顾惜朝的笑纹愈深：“如此，十个我加上一百个你们戚楼主，都未必有这两人加在一起难以捉摸啊。”
　　孙鱼奇道：“公子为何这么讲？”
　　顾惜朝看向绛雪轩的正殿方向，叹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两人，怕是有当年你们戚楼主和息大娘的魄力，站在高高的悬崖上，谁也不肯后退一步，非要手牵手跳下去才算满足。”
　　想想当年的戚少商和息红泪，还有自己和晚晴，都是以为心中的坚持可以大过一切的人。可直到息红泪熬尽了披发戴花的年岁，晚晴成了青冢前的一抹幽魂，他们才幡然醒悟过来，所谓的坚持，不过是自私又可笑的执念。有时候，人是不得不信命的。命既如此，那些叫嚣着，要和命运搏一搏的人们，终究是不在了。
　　可方应看和无情还在，所以这世间最最固执之人的博弈，恐怕要至死方休。
　　无情还在沉睡，方应看从正殿逛了一圈出来，看见偏殿的门没有关，视线放远便是顾惜朝捧着茶坐在红木椅子上，甚为悠闲。
　　他便抬脚走了进去，让人没想到的是，他先开口的对象竟然是孙鱼：“孙总管，那匕首可用得顺手？”他的目光扫过孙鱼腰间那柄精巧的雕纹匕首。
　　孙鱼不卑不亢地给他行了礼，答道：“楼子里高手如云，以前是没机会用的。现在它摇身一变，成了御赐的，那就更不敢用了，挂着无非是唬人。”
　　话带讽刺，不过方应看并不介意，他只让顾惜朝知道孙鱼曾经收过他的礼，这一点就够了。于是，他点点头，转向顾惜朝，笑问：“近日春暖花开，听说这皇宫后园比侯府的热闹许多，不知顾公子能否赏光与朕走走？”
　　顾惜朝点点头，他放下茶盏，临走前揭开药锅盖子看了看，还叮嘱孙鱼需得再熬一炷香的时间。
　　两人一前一后，悠悠走到皇宫后苑，这里是比冷清的绛雪轩热闹许多。曾经那个热爱艺术喜好收藏的前朝皇帝，侍弄了多少珍奇异草充实自家后苑，现在一个冬天过去，人虽换了一茬又一茬，但这花草古树依旧抽芽吐嫩，一派生机。
　　顾惜朝感慨道：“依惜朝之见，这里华而不实，倒比不上侯府气派。”
　　如果连花园中的一寸土、一块石都是珍奇之物，那恐怕这花园已经夸张到不能看了。但皇帝喜欢，又能怎样？
　　这话放在以前，给赵佶听了去，顾惜朝够掉脑袋的了。不过而今物是人非，况且就顾惜朝的个人感情，在他心里，恐怕宋徽宗赵佶未必比得上方应看呢，至少做皇帝，那个道君真的不够格。这话听着虽然像顾惜朝又开始讽刺神通侯府的别有洞天，但其实，顾惜朝可是真诚地夸方应看的品位更高一些。
　　不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方应看没理会他，只往前又走了一段，才道：“这段日子，辛苦顾大公子了。”方应看看着他，认真道，“朕欠你一个人情。”
　　顾惜朝笑笑，不以为意。
　　难道他能指望方应看这样的人去费尽心思还别人的人情？
　　方应看见他不答，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戳破。
　　“顾公子医术精妙，朕没有看错人。”他看着园中抽芽的嫩柳，似在问顾惜朝，却更像在自言自语：“不知何时，他能好起来呢？”
　　顾惜朝敛眸：“医者可以医身，却不能医心。无情的心结在陛下，解铃还须系铃人。”
　　“在他心里，谁都可以去坐那个位置，却独独不能是朕。”连日的重压让方应看终于吐露出一句心里话，然而还是对着顾惜朝这个人精。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是有些怨怼的，又夹着一点孩子气，那种“自己很努力却仍然得不到父母认可”的孩子气。那日无情说“你无正心，亦无慈悲，何以护佑万民”，终是被他听进了心里，让他很苦涩地想：无情终究是容不下他头顶的玉冠。
　　他与无情隔着的，也许就是那个巍巍皇座和锦绣的万里山河。
　　顾惜朝亦很认真地看着浅绿色的柳芽：“那陛下就努力证明给他看吧。”
　　听了这话，方应看难以置信的目光看过来，顾惜朝亦不躲不避地审视于他，挑了唇角道：“看来是做不到啊，那就不能责怪他的不认可。”
　　方应看的笑有点苦涩了：“朕只是没想到，顾大公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就是我与无情的不同了。坐天下的人是不是仁君，与我何干？我顾惜朝只是在赌，赌那个皇座上的人能给我一个一展平生的机会，以及，”他眼睛黑曜若琉璃，格外认真，“和我爱的人安然白首的结局。”
　　方应看点点头：“这一点，他确实没有你豁达。”
　　顾惜朝笑笑，自嘲道：“陛下可以直接说我自私的。”
　　方应看却很认真地摇摇头：“不，朕欣赏所有有追求的人，不论他们追求的是什么。金钱、权力、仁孝、忠义，乱世之中，恐怕谁也说不清究竟哪个才是正道。”
　　这话颇有些想招揽顾惜朝的意味了，但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而是转移了话题：“赵构在应天府登基了。”
　　顾惜朝点点头，却没答话。
　　方应看并不奇怪他平静的反应，以风雨楼的情报传递能力，顾惜朝没准知道得比他还早呢。他只是想说：“你们算盘打得好啊，只可惜这一次天未遂人愿，被雷纯抢了拥立之功。”
　　顾惜朝垂了眸子，杭州位置不好，太过靠南，并不适合登基和一呼百应，所以不可能有人能想得到赵构会跑到那里去即位，正所谓出奇才能致胜，这便是风雨楼的一招险棋。虽然方应看不知道风雨楼给赵构规划的最终目的地会是杭州，但他竟然猜到了赵构南行可能是风雨楼的指使，这一点有些出乎顾惜朝的意料了。
　　于是，他回道：“世事难料，人心难料。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这话说的好像在给决策失误找借口，但顾惜朝总不能跳着脚骂赵构或者六分半堂吧？所以他选择以守为攻，认下了。
　　方应看勾起一抹不明意味的笑意：“一个背信弃义的君主和一个曾经托庇奸臣的党羽，朕替风雨楼的侠士们不值啊。”
　　顾惜朝心中冷笑，那勾结外族、窃国自立就好么？方巨侠泉下有知，一定被你气活！
　　“金风细雨楼没有侠士，被侠义束缚的只有戚少商一人，而不是风雨楼。”顾惜朝抿抿唇，“六分半堂抢占先机，陛下其实是乐见其成的吧。这样，风雨楼对赵构的人品失望之极，赵构也自知理亏不敢再与风雨楼联手，曾经的联盟土崩瓦解，陛下不费一兵一卒就可坐山观虎斗。”
　　什么事情都瞒不过顾惜朝的玲珑心肠。
　　方应看颇为无辜地耸耸肩，白莲花一般的笑容晕染在他俊秀的脸上：“六分半堂的雷大小姐，朕便是有再大的能力也使不动啊，顾公子若是想试探朕有没有推波助澜，朕只能说没有，不管你信与不信。风雨楼败在了轻敌，这场戏里，朕是个纯粹的看客。”
　　半真半假，顾惜朝也就听听。方应看究竟有没有在里面插一脚，既无从查证也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赵构和六分半堂如果抱成团，会让偏隅一方的风雨楼陷入被动。思及此，顾惜朝秀眉微蹙，这始终是他深深的隐忧。虽然以前听说过赵构自告奋勇出使金营的事迹，但他对这个从没见过的年轻王爷是不信任的，总的来说，他对姓赵的皇帝一直没什么好感。正如他说的，他不关心这江山姓什么，可未来，风雨楼和戚少商该走向哪里呢？
　　方应看一直窥看着顾惜朝的神色，看他眉宇间一点点笼上的忧郁，有什么事能让顾惜朝如此思虑真是少见。他媚眼含笑，展展衣袖道：“朕有些累了，顾公子请自便。”
　　他刚抬脚要走，顾惜朝却叫住他，对着那忻长的背影沉了眸子：“等一下。敢问陛下，当日在侯府后园，惜朝要的那句许诺还作不作数？”
　　方应看脚步一顿，沉默一瞬才回过头，挑着桃花一般的眼角，有些玩笑似的问：“怎么？他想走？崖余现在这副样子连坐起来都困难，他能走到哪儿去呢？”
　　在方应看审视的目光中，顾惜朝捏住衣袖中的手，垂了眸，不去看他，道：“惜朝只是问问，而已。”
　　方应看微微仰了下头，随着唇边的笑意褪去，他盯住顾惜朝的眸光开始变得锐利冰冷，眼神也高深莫测起来。他盯了半晌，压抑的气氛便环绕了顾惜朝半晌，最后，诡谲沉默的空气中，只听他道：“作数。当然作数。”
　　说完，扬长而去。
　　顾惜朝这才抬眼，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长长舒了一口气，紧握的手心里满是潮湿的汗。他看着自己的手心，竟然吓了一跳，他没想到，问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忽然无端地紧张起来。
　　眉目轻敛，此时他有一种预感，非常强烈的预感——
　　总有一天，有人要为这个承诺付出巨大的代价！
　　心口隐隐的压抑令他不敢多想，疾步走回了绛雪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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