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十年踪迹十年心

　　当晚，殿里掌了灯火，映着无情清瘦的侧颜。他昏昏沉沉地睡着，梦里是一个个支离的片段闪过，有小时候被灭门的火光，有世叔捋须的慈笑，有神通侯府的一池白莲……
　　“公子，公子，醒醒。顾公子吩咐您喝了这药再睡。”这时一个小姑娘的柔声在耳边响起。
　　无情勉强撑开眼睛，却连人都没看清又阖上了，他摆摆手道：“拿走吧。我倦得很。”
　　那女孩子是孟空空找来侍奉绛雪轩的人之一，年纪不过十四五岁，名字唤作听雪。她想再劝，但看无情闭着眼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只好又端走。
　　通常方应看晚上会再来绛雪轩看看，可今天一直没有来，宫人们还私下猜测这个自小被人宠惯了的皇帝陛下可能是白天的气还没消。
　　果然，如此一连三天，方应看都没有出现在绛雪轩。这更加印证了旁人的猜测。
　　这三天里，无情都是半睡半醒的状态，有时候是睡倦了醒来，更多时候却是被咳嗽给震醒，端来的药他一口也没喝过。一次两次没什么，但这三天无情一再拒绝，却让人看出些门道了——
　　他在自暴自弃。
　　期间，顾惜朝来劝过一次，但他说着、无情一直“睡着”，他心下也明了无情的固执是别人说不动的，终是幽幽叹了口气，走了。
　　于是，第三天的晚上，方应看出现在了绛雪轩，恰碰到听雪再一次端着药无奈地退出来。
　　她一看见皇帝冷着脸站在殿门口，赶紧要下拜。方应看却一语不发，拎了她手中的药碗径直进了屋。
　　当方应看脚步迈进来，不得不佩服现在的大齐皇帝陛下、曾经的大宋神通侯的变脸技术，他坐在无情榻边的时候，那一脸阴翳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温柔与和煦。他唤了两声，但无情没理他。
　　这并不妨碍方应看施展他的无赖技能。他伸出手，很轻柔地抚触着无情的侧颊，唤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那样子就好像有永远用不完的耐心。
　　无情被他弄得遍体恶寒烦不胜烦，终于张开眼睛瞪着他。
　　方应看自动无视了他的不满，见人醒了，便拿起药来笑吟吟地说道：“我知道大公子手段颇多，可这作践自己可不是上上之策啊。来来来，把药喝了。你看，刚好不烫了。”
　　无情微微侧头，恰避开了他伸过来的勺子。
　　方应看并不气馁：“你对我再不满，也待把伤养好，精神抖擞地与我斗一场。”
　　听他这么说，无情的眸子动了动，里面竟然流动出哀伤的颜色。他看着他，认真地告诉他：“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在我面前，所以，我只能，先走一步，去等你。你到底，明不明白？”
　　方应看愣住了：这是他的表白吗？
　　随即而来的是心脏“咚咚”跳动的狂喜，若不是顾忌他一身的伤，方应看一定扑上去紧紧抱住他。
　　高兴归高兴，方应看却有一个原则，是绝不能退让的——
　　不能让无情死！
　　他固执地再次拿起勺子，无比真诚地笑起来：“我明白我明白！崖余舍不得我嘛！不过你还病着，什么生啊死啊的，说这些太不吉利。况且，无论如何……”他凑近他，气息甚至灼到了无情的脸颊，低语道，“我不会让你死。”
　　无情脸色一冷，心又往下沉了几分：你要与我为敌，我不愿，选择自退一步都不行，哪有这样逼着别人与你一决高下的！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竟然抬手一把推掉方应看手里的碗，方应看没防住他的举动，于是瓷片和药汁纷飞，泼洒了一地。
　　屋里好端端地却突然传来打碎东西的声音，门口服侍的听雪想进去却又不敢，直到里面传来方应看的声音：“来人！”
　　她这才推门进去，小心翼翼地上前去收拾碎片。
　　方应看站在屋中，白色的衣角上还沾着暗黄色的药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无情，吩咐道：“再去煎一碗来！”那表情，就是在说：别和我比耐心，你打碎几碗我就能让人端来几碗！
　　待听雪麻利地收拾好退出去，屋子里的空气又冷下来，方应看一语不发地站在窗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新的药被端进来的时候，听雪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她不敢说话，不敢停留，只把药放下就飞快地躬身退出去，以至于后来，所有人都不知道皇帝究竟用了什么办法，能让那个不听劝的病人开始乖乖地喝药。
　　其实，这办法对方应看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完成的。
　　药就在身边的几案上，方应看看看药，看看无情，见他仍然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只好走过来拿起药碗喝了一大口。在无情错愕的目光中，方应看的唇便迅速凑过来，死死压住他的，他反应过来想要挣扎却被方应看一把捏住下颔，直到灵巧的舌撬开他紧咬的牙关，药汁被一点点仔细地哺到他口中。方应看怕他吐出来，薄唇停留了很久，一直细细舐吻，流连在他充满轻苦香气的唇齿之间。温热的气息交织，剧烈的心跳声音，仿佛不是哺药，而是情人之间初尝爱恋的悸动。无情心里羞愤，他所有抗拒的力气在方应看那里根本微不足道，挣扎中也乱了气息，苍白的双颊笼了一层绯红色。
　　方应看感觉到无情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他的唇，见他的长睫不安地颤抖，脸上的红霞更是醉人。他满意地抬起手指，轻轻擦掉无情唇边因为挣扎而流下的药汁，那动作甚至有点充满情|||欲的婆娑，他用低哑的声音在他耳边说：“如果再让我听说你拒不进药，就别怪我故伎重操。”眉眼唇角弯弯，方应看编织的笑意，华丽魅惑，同时也是极度危险霸道的。
　　无情轻喘着，想骂人却说不出话来，乌黑的眸子全是怒气和不满，但这对方应看来说没有任何杀伤力。

　　方应看每日都会朝会，他一身玄黑色的朝服半坐半倚在大殿的御座之上，原本很严肃的衣着偏偏让他穿出几分慵懒的味道，远远看去就是一个风流天子。以前认得方小侯爷的人再来看明堂里的那个人，怎么看都觉得不是同一个。
　　日子久了，一些聪明的大臣们就看出门道了，越是重要的事情这位主儿越不会放在朝堂上议，所以每天的朝会，大臣们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论半天，方应看更像是听戏一般靠在那里舒服得很。
　　不议重要的事，却不代表不会发生重要的事。尤其是在这种破旧立新的节骨眼，每天时局瞬息万变，不懂得掌控和扭转的人，必然会被历史湮灭不得长久。
　　这日下了朝会，有个大臣疾步追上宋齐愈：“宋相，宋相……”
　　宋齐愈有功，方应看登基后不久便给了他相位。他听见有人叫他，便停下脚步看着那位大人焦急地追上他，凑过来悄声问：“宋相，这赵构登基也有半月了吧，怎不见陛下有什么动静？”
　　宋齐愈心说，陛下的动静多了，只不过你没看见罢了。面上依旧不解：“陛下能有什么动静？”
　　“哎呦喂，我的宋相啊！您怎么就不急呢！”许是太慌张，声音大了些。他看了看四周，又压低声音急切道，“赵构那是什么人，登基的事我们绝不能坐视不管啊！前几天陛下不是还为了他登基的事儿发脾气么，怎么现在又不闻不问了呢？我给陛下上了几道疏，陛下就当没看见一样啊！急死我了！”
　　“陛下许是另有打算吧。”宋齐愈轻描淡写。
　　“陛下若不赶紧出兵灭了赵构，让他壮大起来，那可是我们养在南边的一只老虎啊！况且，金人刚走，就出了这档子事儿，金主那边也不好交代呀！”
　　宋齐愈听了，在心里冷笑了下，其实你还是害怕金人怪罪的吧，面上却不动声色：“这……战乱刚平，新朝根基不稳，陛下大概不愿用兵吧。”
　　那官员听了，觉着也有几分道理，但还是不安心：“即使陛下不愿用兵，也该给金人表个态度的。宋相，明日我们一起上疏吧？”
　　宋齐愈心说：我才不跟你趟这浑水呢！他沉了脸对那人道：“大人莫不是以为今上是张邦昌？”
　　那官员吓了一跳，赶紧连连摆手：“不敢！不敢！陛下圣明，岂是张邦昌之流能比？”
　　“那就好。”宋齐愈瞟了他一眼，“赵构登基，第一个不能容他的不是陛下，而是金人。赵构既和金人结了梁子，那金人的铁骑直捣南京只是个时间问题，所以几日前陛下就已经给金主上表，说明赵家不守信义，金国出兵可谓名正言顺，但大齐此时不易用兵，动则必乱。”
　　方应看前几日给金国上表，痛陈利害，说明大齐作为金国的大后方和补给之所，绝不能乱，所以金国出兵要粮要钱要借道都行，就是不能再于国内妄动兵戈，以防生变。金人也表示非常理解和无所谓，他们制定灭赵构的计划，本就没打方应看的数儿。
　　宋齐愈几天前看到这封上表，心里对这个主子真是一百个佩服。方应看虽然是借金国之威立国，但却是打着万年的算盘，所以他很聪明很清醒，大齐若要长久，现在这个时刻最最紧要的就是让百姓休养生息，必不能穷兵黩武，靖康的战乱和创伤未平，若再兴兵，把百姓逼急了指不定又出什么揭竿而起的乱子。损失一点钱粮对于有桥集团算不得什么，失了可以再挣；但若根基倒了，那再立就不容易了。
　　这便是血肉和骨骼的区别。
　　而且方应看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自己不动，让别人动，他只管坐收渔利。赵构把大宋的旗帜一举起来，方应看就知道金人不会放过他，所以他竭力煽动金人去灭掉赵构，自己则保存实力，借金国的手去灭掉敌人。
　　这一招借刀杀人，够狠！
　　宋齐愈一番解释，让那官员听得一愣一愣，最后他善意提醒一下：“陛下深谋远虑绝非寻常人可比，大人还是管好自己分内的事吧。”说罢，便走出宫门。
　　那人愣在原地许久，想起方应看平日里懒散地倚在龙座上的样子，顿时觉得这个年轻的新皇帝是真的大权在御不可一世，连同他眉眼间勾起的笑意也更加高深莫测起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