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倦

　　姜知倦自然是听到了芜砚的呼声。可这幅身体根本没有停手的意思，而她因记忆复苏，神魂震荡疼痛，自然也感受到了那个时候自己的满腔悲痛。

　　她的命，她的修为，她的道场，都是用成百上千个并肩作战的伙伴性命换回来的。

　　就算战争消弭，他们的血肉也只能融入她这个道场，化作万物的一缕生机，再也回不去心心念念的家乡。

　　她凭什么？又何德何能？

　　在姜知倦的箭雨之下，鬼兵根本没有受伤机会，沾之即死，灰飞烟灭那种。

　　可饶是她这一方消灭无数鬼兵，其他拼杀地方的凡道兵士却依旧被鬼兵杀得惨状连连。

　　芜砚知道，凡道兵士已经是强弩之末，力竭的他们急需休息。

　　作为主将的他只得发出退兵命令。

　　他知道鬼道在此战中也死伤惨重，不论是他或是鬼道宣布退兵，短时间鬼道定然不会再挑起战争。但他此时先鬼道一步命令退兵，虽然能保住只剩小半的凡道兵士性命，可也等于将这座本属于凡道的荒山，割让给了鬼道。

　　这里是芜姜飞升天仙的道场，却从此属于鬼道，这是一种对凡道的讽刺。

　　凡道兵士纵使心有不甘，可主将命令退兵，他们也只能遵从，三三两两往后方撤去。

　　芜砚终于杀到姜知倦面前，他抬手握住姜知倦拉满焰羽弓的手，沉声道：“姜姜，够了，这场恶战是我们输了。为了活下来的将士们能回到家乡，撤退吧。”

　　姜知倦迟缓扭头看向身边的人，疑惑地皱皱眉，像是没认出来。

　　不过他身上没有鬼气，并非鬼道之人，她也就没有将他踹飞，而是回过头，松手将又一波灵箭射了出去。

　　“姜姜！”芜砚有些着急，透过那双笼罩血雾一样的眼睛，他知道妹妹意识怕是已经模糊，只剩下满心对鬼道的杀意。

　　他只能握住姜知倦手腕，一股纯净灵气顺着芜砚的手，渡到姜知倦身体里。

　　芜砚资质不比芜姜差，他早已踏入天仙境界后期。本来他可以直接制住姜知倦，却怕她意识模糊发生什么意外，只能将自己灵气过渡给她，帮她梳理因为刚刚渡劫完毕又受了刺激，所以周身混乱的气息。

　　得了芜砚平和的灵气，姜知倦意识稍稍清醒了些，咬咬牙看向源源不断的鬼兵，又看了看为护她平安渡劫死在周围的凡道兵士惨状，心中突然冒出一个疯狂主意。

　　这座荒山是她飞升的道场，与她灵力从此息息相关，更是众多凡道将士的埋骨之地。

　　她宁愿亲手毁掉，也绝不留给鬼道！

　　“大哥，你先护着将士们撤退，我来断后。”姜知倦听见自己口中喘着粗气这样说道。

　　她想起那段记忆，自然知道芜砚见她神志清醒，且以往都是她利用焰羽弓的远程攻击为众人断后，因此并没怀疑其他，只是用力拍拍她消瘦的肩膀，转身指挥撤退队伍去了。

　　而她，目送芜砚与将士们离去。

　　正如姜知倦记忆中那样，芜砚果然只是拍了拍她肩膀，叹了一口气，就转身离去。

　　待到芜砚和众位将士们离开了荒山距离，姜知倦回过头，看向前方离她愈发近的鬼道军队，扯开一个疯狂到极致的笑容。

　　她反手收起焰羽弓，微微悬浮于半空，一阵风将她黑发吹得凌乱异常。

　　血眸白唇，此时的她，比鬼道之人更像鬼怪。

　　她利用自己对道场的掌控，将身体里所有灵力迅速抽取出来，散布在荒山道场的各个角落，她不顾唇角止不住溢出的鲜血，薄唇轻启，冰冷声音扩散在荒山每一个地方：“吾以血诅咒，以身献祭，以道场为阵，以灰飞烟灭为代价，凡踏此地之鬼修，神形俱灭！哈哈，哈哈哈哈！”

　　姜知倦张狂地笑着，他们凡道是输了，可是鬼道...

　　也别想赢！

　　哈哈哈哈哈！

　　随着她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天道之力同时笼罩在姜知倦身上，鬼道将士知道这是天道承认了芜姜倾尽她全部所进行的献祭，军队里一时间兵荒马乱，掉头就跑。

　　有跑得快的鬼兵，堪堪躲过了这场劫难，也有在队伍后面的，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从脚开始化为飞烟，惊恐尖叫。

　　荒山之上，一时间鬼哭狼嚎。

　　姜知倦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她的身体已经开始渐渐透明，骨骼消融的痛苦十分难熬，可她依旧笑着，猩红眼中却缓缓落下一滴血泪。

　　那群拼上自己性命也要护她渡劫成功的伙伴，至少让他们知道，凡道虽然率先认输保全活着的伙伴，但他们没有白死，他们的埋骨之地依旧属于凡道，鬼道从此无法践踏！

　　“啊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鬼道众人大片大片地化作飞灰，姜知倦心中一阵畅快，耳边隐隐传来一道破音：“姜姜——！”

　　是芜砚。

　　他见姜知倦迟迟没有跟上队伍，又隐约听见风声送来她癫狂笑声，伴随着鬼道的鬼哭狼嚎，就感到一阵心悸，于是匆匆安排好幸存下来的队伍，就转身又回到荒山。

　　一进入荒山地界，他就发觉不对。

　　漫山灵气覆盖，平地卷起一阵阵飓风，鬼道军队丢盔弃甲躲避那诡异飓风，终究是效果甚微。

　　他的妹妹芜姜高悬在整座荒山之上，长发飞舞，身形闪烁。

　　她献祭了自己！

　　“姜姜，不要！”芜砚悲痛呵斥，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救下芜姜。她已经被天道之力承认，以他天仙境界，根本破不开这个死局！

　　芜砚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一双手狠狠抓进土地里。血迹斑斑，分不清到底是他的血，还是拼杀死在这个战场上将士们的血。

　　待到姜知倦灵力耗尽时，身形已经薄的几乎透明，她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狠狠从高空坠落下来，芜砚来不及起身，只能眼疾手快地直接扑过去将她接住抱进怀里。

　　他受重伤时没有哭，被敌军捅穿肩胛骨也没有哭，可是当亲生妹妹即将在自己眼前灰飞烟灭，而他毫无办法时，那股绝望无助却让他忍不出哽咽出声：“姜姜...”

　　“大哥...我们虽然先认输撤退，可他们...也永远不可能赢...”姜知倦说话十分费劲，身体更是连动都无法动弹一下，但心里松快。

　　从此之后，鬼道再也不能从这里踏入凡道一步！

　　这大概是她修仙之后做过最有意义的一件事。

　　就在这时，一扇金光璀璨的大门凭空出现在天空之上，那是神道之门。

　　大门缓缓打开，一个浑身散发着纯净光芒的白胡子老者从门后慢步出来。他满目慈悲，扫了荒山情况一眼，声音悲悯：“神仙两道凋零，无暇顾及凡鬼妖魔四道，是老夫来迟了。天道啊，我愿以羽化归于满天星辰为代价，让战火就此停下吧。”

　　笼罩在姜知倦身上的天道之力闪了一下。

　　神道老者长袖一挥，将还活着的鬼众送出这座山，对鬼道一众兵士道：“此乃天仙芜姜的道场，又经她献祭一切有了诅咒。便是老夫此次带走了天道之力，诅咒仍在，鬼道之人切记从此勿要踏足此地。”

　　见神道出手，鬼道自然不敢再造次，纷纷应声退去。

　　那位神道老者这才看向紧紧抱着芜姜的少年道：“孩子，你叫芜砚是吗？你心怀大义，有一颗仁慈之心。可愿就此一死，换一个六道太平？”

　　芜砚抬头望向神道老者，眼神逐渐坚定：“芜砚愿意为六道太平而死，可否请神君救活我妹妹？”

　　“大哥...”姜知倦瞪大眼睛，不，不要...

　　凭什么六道太平需要用她哥哥的性命去换，她不同意！

　　“可。”神道老者点点头，同意芜砚这一请求。

　　芜砚抿了抿唇，问道：“那若我身死，在战争中死去的那些人能活过来吗？”

　　神道老者这次沉默好几个呼吸，才无奈叹气道：“神不骗世人，死去的凡人早已进入轮回，活不过来。”

　　芜砚神色明显黯淡了些，但他并未反悔，只是认真道：“那以我一人，换六道后世太平与芜姜性命，我也愿意。”

　　“我...我不同意！”姜知倦睚眦欲裂，不可以的，真的不可以...

　　那群将士们为护她而死，现在哥哥也要为救她而死？

　　不可以的...

　　姜知倦本就灵力尽失，心情激荡下，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识。

　　不过只是这幅身体失去意识，困在身体里的姜知倦神魂仅是无法言喻的疼痛，因此也看到了当年她晕过去后，发生了什么。

　　神道老者见芜砚依旧愿意，倒是慈祥地笑了：“老夫并不是让你消散天地，是以死亡脱离凡胎进入仙道，在老夫羽化之后，你便是新任仙道之主，愿你重建仙道，调解凡鬼妖魔四道，亲自护六道太平周全。”

　　芜砚轻轻将怀中晕过去的芜姜放下，站起身拔出自身佩剑横在脖子上，没有半分迟疑：“芜砚领命。”

　　他迟疑不起，芜姜身体已经冰凉刺骨几近透明，他只能按照神君所说以死脱身接管仙道。他可以先行上仙道等姜姜，她已是天仙境界，待他遵照神君命令重建仙道，会与她再见的。

　　想着，他猛地将剑顺着方向用力一划，温热鲜血溅了一地，他也随之倒在地上。

　　神道老者见此情形，撒下一点白光，白光一分为二，分别进入芜砚和芜姜的身体里。

　　不多时，一个全新的芜砚就从陈旧尸体中缓缓坐起，他看了看一旁变得面色红润，身形稳固的芜姜，放下心来。

　　“孩子，去仙道遗址做你该做的事情吧。”神道老者再看向芜砚，从容不迫化作星光，携带着笼罩在姜知倦身上的天道之力，归于天际。

　　被困在身体里的姜知倦神识恍惚，原来仙主芜砚...

　　真的是她哥哥。

　　他发现她将这段痛苦记忆选择遗忘掉之后，竟就真的从未告诉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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