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倦

　　在她刚刚被强行破开的遥远记忆里，她并不知道她晕过去后面神君与哥哥还有这番对话。

　　她只记得自己醒过来时身体没有半分不适，只有一种力竭之后的脱力感，那种酸痛很轻易就能忍下去。

　　可她看见了哥哥的尸体。

　　她仿佛知道了自己活下来的原因，坐在地上发呆许久，然后终于一言不发地起身将哥哥尸体收殓埋葬。在坟头坐了片刻，又缓缓起身，将战场上还能找到的凡兵尸体、以及为了保护她而被鬼兵砍下来的那些残肢断臂尽数收殓，挖了个大坑，埋葬在哥哥身边。

　　做完所有事情，她只觉得身心俱疲，看着这座荒山的险峻山巅似乎有个黑点，她猜应该是个山洞，便沉默着一步一步朝那里走过去。

　　后来就是她后面没有被自己封存的记忆了。

　　在那个山洞中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有好几年或者十多年吧，她终于将自身枯竭的灵力补了回来。她从那条漆黑甬道走出来，站定在洞口，看着外面在阳光照耀下郁郁葱葱、生机盎然的绿意，树木花草生长得明媚又张扬，鼻子莫名一酸。

　　“活着...真好啊。”她喃喃感叹，迟到许多年的眼泪，顺着白净脸庞滑落到地上。

　　这几年的闭关她从不敢去回忆那场恶战里发生过什么，久而久之脑海好像真的就将那场恶战的细节尽数藏了起来。她只记得那场恶战以凡道输了为结束，她遍体鳞伤来到这里疗伤。

　　她抬起右手抹掉那点泪痕，眸中有点疑惑自己为何落泪，又转眼不再去细究。

　　前段时间她冥冥之中感应到了仙道召唤，大概是时隔数万年仙道终于重新建立了吧？左右无事，她就上去看看。

　　到达仙道之后，没多久改名换姓的她就见到了新任仙君芜砚。

　　那熟悉容颜没来由让她一怔，在脑海里细细搜寻许久也找不到究竟是谁让她感觉这样熟悉。她也并不隐瞒，大大咧咧上前去，问得嚣张：“仙君大人，你可是我的故人？”

　　那个时候的芜砚穿着一身白色金丝锦袍，看向她的眼神格外明亮，又在她问话中渐渐暗淡。他道：“小将军，我是在你飞升之后被神道点将的。”

　　“原来如此，难怪我觉得你格外眼熟。”她没有怀疑，因为脑海里的确在他说话间，飞快闪过了几个他在鬼兵围攻中凶悍杀敌的模样，招招不留任何破绽，不过再想不起更多其他画面就是了。

　　大概是与他并不相熟，只是同属军中，在战场上见过面活着并肩杀敌过吧？

　　她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芜砚。”芜砚这样回答，眸光温柔又期待，“我叫芜砚。”

　　“我叫姜知倦，”她当时笑得恣意，眉眼弯弯，没有半点战场上的阴霾，“既然曾是并肩作战的伙伴，那我以后就叫你芜砚啦。”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芜砚所有情绪完全归于平和，静默两个呼吸，他说：“好的，阿倦。”

　　......

　　身边数万年前仙道景色渐渐退去，等姜知倦回过神来，她已经身处在一个四周漆黑一片的地方。

　　她第一时间感受了一下身体情况，灵力运转正常，上仙境界初期，本命武器犹在。抬了抬手，也能控制自己行为，她就知道，自己回到现实中了。

　　她之前掉入地缝之中，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桀...桀桀桀...仙魔同修啊，好资质。”四面八方传来一道怪异笑声，像是在姜知倦身边，又像是在遥远之外。

　　姜知倦尽量忽略掉因为破开封存记忆让神魂产生的疼痛感，冷声道：“阁下是谁？引我前来姜肆山有何目的？”

　　“可不是我引你来的，桀桀...”那道声音说道，“是有个小家伙放了点魔气在一座没有立牌的孤坟里，而我，不过是恰好路过，多加了点东西罢。”

　　是东陵观樘。

　　姜知倦瞬间反应过来。

　　她虽说脾气不好，但严格说起来并未有其他不死不休的仇家。虽说上次进入上古秘境可能的罪过鬼道，可姜肆山对鬼修有天道都承认的诅咒之力，鬼修也不可能上来动手脚。

　　更何况那座孤坟...

　　严格说起来只是个微微隆起的小山包，那是当年她为芜砚死去的肉身立的坟，数万年过去，更是少有人能猜到。

　　难怪当年她哪怕被动封存摈弃自己关于恶战的细节记忆，闭关出来看着姜肆山满山明媚翠意依旧会不由自主地落泪，原来那是芜砚肉身和那群将士们化作的生机。

　　“你的恐惧和痛苦很美味...”见姜知倦沉默着，那股声音又怪笑起来。

　　姜知倦勾了勾唇角：“强行回忆起那段经历是很让我痛苦难过，也正因如此，我会更加惜命。”

　　她的命是重生一世好不容易才改变死亡命运的；也是曾经成百上千将士们以性命护下来的；更是她哥哥在不知道死亡乃脱身之法时，仍然选择一死换回来的。

　　东陵观樘大概是故意调查过这件事。

　　当年的事，除了羽化进入涅槃期的那位神君，就只有芜砚和她在场。芜砚为了让她活得开心，相逢之初就在众目睽睽认下与她并肩作战的伙伴身份；她又逃避那段记忆一直不愿意记起，因此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现在的仙君芜砚是她亲哥哥。

　　这种事，所有人都不知道，东陵观樘肯定也调查不出来。

　　而他身为十多万年前的仙主遗子，她在战场上飞升那会儿他早已长大懂事，肯定有自己的方式知道当年神迹降临何处，也能从鬼道记载猜出当年她有过一场献祭最后却神奇地活了下来，又通过往日相处知道她害怕且排斥想起这段记忆。

　　所以他来姜肆山找到那座孤坟，大致推断出这里可能埋葬着为她换命而死的至亲，以魔气入坟作饵，想要引诱她想起这段血淋淋的记忆，愧疚入魔。

　　如果是前世的她，强行破开记忆想起一切，哪怕知道芜砚还活着，大概也会因对那些将士们的愧疚而产生心魔。

　　可现在的她不会。

　　前世后来经历的种种，芜砚再度死在她面前，包括魔卫和惊蛰三人也为她而死。重活一世，这些事情反而让她明白活着的那个人承担更重，她不仅仅肩负自己的人生，还肩负为她而死那些人的向往。

　　她现在对将士们的愧疚是有，但更多的却是坚定。那些将士们拼死让她渡劫成功，可不是为了让她轻易去送死。

　　她，是代替他们所有人一起活得恣意畅快的！

　　“你的情绪...很奇怪。”那道声音不知道姜知倦在想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又很有兴致，“死气中带着生机，生死二气同在，有趣。”

　　他被关着太久了。眼前这个女人又是仙魔同修之体，又是生死二气同在，这般资质放在他那个时代，继续修炼下去怕是板上钉钉的新神。

　　不枉他将那隔小家伙放的普通魔气偷偷替换，连接到他身上，将这个女人引到他一壁之隔。

　　“阁下到底是谁？”姜知倦心中缓缓浮现一个大胆猜测。

　　现在六道已经没有什么生死二气的说法了。

　　这个说法存在于十多万年前，自从穹狄利用仙魔同体之身参悟生死二气，在弑天阵中置诸死地而后生坑杀一群神仙之后，六道就不允许再有这种说法，以免后辈进行参悟走上歧途。

　　她知道这个说法，也是前世在与月胧交手之中，无意间听说的。

　　“我？桀桀桀桀...”那个神秘人仿佛很期待她的反应，声音忽近忽远，“我是神你信吗？桀桀...”

　　姜知倦心中猜测得到证实，面无惊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点点头：“我信。魔神穹狄，我猜对了吗？”

　　果然是他。

　　感应得出仙魔同修之体，又知晓生死二气同在，再加上充斥那个山洞、和无尽深渊同源的奇怪魔气... 无一不在彰显他身份，十多万年前被神仙两道联手封印的魔神穹狄！

　　“你信？真是聪明有趣的小姑娘啊。”穹狄有些讶异对方会猜出自己身份，毕竟从那个小家伙身上，他知道此时已经过去十多万年，他的种种事迹早就成为传说。

　　“我信，但我也好奇，你此时应当还被封印着，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呢？”姜知倦暗自警惕，面上不动声色地问道，“是你已经挣脱封印出来了？”

　　“这秘境牢固着呢，这十多万年我也仅仅是能使它随意移动罢。”穹狄对此倒是并不觉得有什么好隐瞒的，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怪笑一声，“不过应该要不了多久，我就能出来了...”

　　原来如此。

　　姜知倦了然，难怪当时芜砚派人去东陵观樘禀告的地方，没有发现有未知秘境痕迹，如果说这个秘境能在穹狄的操控下随意移动，那就说得通了。

　　穹狄被封印在神秘秘境中，十多万年一直在想办法出来，但是到目前为止也仅仅只能操控秘境移动，并不能挣脱。

　　她之所以能在姜肆山遇见他，只是他恰好操控秘境来到这里，秘境与洞穴重合在一起。

　　那条地缝就是秘境与洞穴的交界之处，她掉入地缝，不算进入秘境，也不算在秘境之外，与穹狄仅仅一墙之隔。

　　等等，不对...

　　穹狄被封印在秘境之中，秘境之中无日月，如何会知道此时距离那场仙魔大战已经过去十多万年？

　　姜知倦呼吸一窒，就听穹狄语气阴森，接着刚刚的话往下说道：“小姑娘，我在你身上感觉到了陨神链和我神骨的微弱气息...桀桀，不打算物归原主吗？”

　　这才是他将姜知倦引到这里来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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