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倦

　　满目疮痍，姜知倦手握焰羽弓好半天，才找回一点知觉，循着刚刚那个大胡子离开的方向跟过去。

　　一路上，满是凡人和鬼兵的尸体，偶有些大军过境之后侥幸没死，此时从尸体堆中爬起来鬼兵悄悄蛰伏着，看见有落单凡兵就上前偷袭。

　　姜知倦下意识拉满弓将这些鬼兵射杀，那些从鬼兵手中被救下的凡兵望向她，皆是恭敬地喊了声小将军，然后又匆匆往前线赶去。

　　跟着他们的脚步，姜知倦很快就来到凡道与鬼道的主战场。

　　那个时候这里还不叫姜肆山，因为常年战乱，这里寸草不生，只是一座高耸荒山。

　　入眼处只有血色和火焰，在一片狼藉和拼杀中，姜知倦看见了一个身穿铁甲手持长剑，骑着战马在鬼兵中穿刺的醒目身影。

　　那人仿佛察觉到了姜知倦的视线，回眸向这边望过来，一双坚毅狠绝的眸子对上她眼睛之后迅速柔和下来。

　　他扬声喝道：“姜姜，过来！”

　　他的脸实在太好辨认，哪怕隔得这么远，姜知倦仍然在他回头那瞬间认出了他，芜砚。

　　明明长着一张温润如玉的文人脸，在战场杀敌时却比任何人都要凶狠，不会有一丝迟疑，这种极端反差不可能再出现在第二个人身上了。

　　姜知倦正想往那边走，却发现她根本控制不住这个身体。

　　她听见自己嘴里发出了独属于十多岁时候的张狂笑声：“哈哈哈哈，大哥你还是顾好自己吧！”

　　大哥？

　　听见这个称呼，姜知倦微微一怔。

　　芜砚见状也不生气她的拒绝，只是宠溺地笑了笑，转过头又狠狠砍掉一个鬼兵头颅。

　　“小将军，刚刚那轮交锋是你领的头阵，大将军也是怕你力竭，你呆在他身边，他也好护着你些。”身边有刚刚斩杀掉一个鬼兵的人喘着粗气，这般对姜知倦说道。

　　年少的她比后世更加心高气傲，哪能允许自己在这么危险的战场躲在别人保护之下？

　　姜知倦想着，就听自己嗤笑一声，同时转身狠狠踹翻一个摸到她身后的鬼兵，“少看不起人了，这种鬼兵我随手就能砍一堆！”

　　她话音刚落，正是得意之时，扭头却看见那个善意劝她的人被另一个冲过来的鬼兵捅穿心脏。

　　鬼兵从那人心脏拔出刀来的瞬间，带出一股温热心头血，点点滴滴溅在离他不远的姜知倦脸上。

　　那个人面对着她的后背，呈保护姿态，显然是她踹飞鬼兵之时，另一个鬼兵也在相反方向同时袭击她，而那个人刚刚斩杀了鬼兵还没缓过力气，来不及接招，只得用他的身体来替她挡下这一击。

　　“老陈...”姜知倦口中低呼一声，反手抬起焰羽弓射穿一招得手，正欲退走的鬼兵脑袋。

　　“小将军...”名叫老陈的凡人还努力扯了扯唇角，朝她露出一个难看至极的微笑，“你活着比我有用...”而后眼神迅速涣散，倒在地上失去生机。

　　老陈只是一个体格健壮些的凡人，毫无修仙基础，姜知倦能听懂他言语中未尽的意思。

　　姜知倦困在这个身体里，只觉得神魂剧痛欲裂，她知道，被她深深埋在脑海里不敢去触碰的那段记忆正在不断复苏。

　　就在她咬紧牙关又杀掉一群鬼兵之后，芜砚那边却传来一阵鬼哭狼嚎的高呼声，她抬眸望去，见到的画面更是让她目眦欲裂。

　　鬼道那边一员大将，趁着芜砚不备，混在一群低阶鬼兵中，手持长刀，一举切进了芜砚的肩胛骨！

　　而芜砚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甚至将自己身体又往对方长刀上送了送，拉近彼此距离，然后一剑刺进对方额间！

　　“大哥！”姜知倦听见年少的自己发出一声怒喝，正要飞掠过去支援，心情激荡之下，身体内的气息竟然节节攀升，转眼就抵达了地仙大圆满的瓶颈！

　　劫云从四面八方涌动过来，最后汇聚在一路杀鬼兵往芜砚那边赶过去的姜知倦头顶。

　　在战场上渡劫非常危险，姜知倦一边要应付不断劈下来的劫雷，一边又要杀敌不让鬼兵近身，而鬼道那边见她突然开始渡劫，鬼兵更是像疯了一般往她这边相继奔赴而来。

　　他们不能让她渡劫成功。

　　本来她就是凡道的杀神小将军，又是凡道参与战争之人中为数不多的修仙者，若是再让她渡劫成功提升境界，于鬼道不利。

　　他们想用人海战术靠近姜知倦，从而杀掉她，可凡道这边兵士不是傻子，在看见小将军越来越吃力之后，竟也陆陆续续往她身边围了过来。

　　凡道兵士其实大多都是肉体凡胎，不似鬼道最差的都多少有些修为。

　　之所以凡道能够与鬼道对峙这么久，也只是因为凡道人数比鬼道多了数倍，一波人力竭之后，另一波人又顶上，生生在芜砚和芜姜的带领下，用车轮战和无数凡道兵士性命拉平和鬼道在战场上的差距。

　　“保护小将军！”眼见她所要承受的劫雷一道比一道威力更大，已经没有多余力气应对鬼兵，在她身边拼杀的凡道兵士中，不知是谁粗犷地吼了一声，声音有些熟悉。

　　“誓死保护小将军！”无数兵士跟着应和，在她身边默契地形成一个圆形，将鬼道遣过来对付姜知倦的鬼兵拦在安全圈之外。

　　凡道兵士力气有限，对上鬼兵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可没有一个人逃避，哪怕没有了力气，光是用肉身筑成人墙，他们也要迎着鬼兵武器，只求务必不让鬼兵突破安全圈，打扰自家小将军渡劫。

　　与鬼道交锋这么久，他们知道修仙者对凡鬼两道战争的重要性，所以为了他们后方的众多老弱妇孺，为了他们后面的家，他们就是拼上这条命，也要护好小将军！

　　他们如同老陈一样，都坚信只要大将军和小将军活着，这场战争就有机会赢！

　　一个接一个的兵士在姜知倦面前倒下，有平日里谈笑熟悉的，也有完全不认识的，就是临死，他们也死死拖着鬼兵脚步，最后被鬼兵砍成数段。

　　不要...姜知倦听见身体里，年轻的自己在痛苦嘶吼，不值得，她一个人，不值得这么多兵士为她搭上性命。

　　他们家中还有温婉的妻子，还有年迈的父母，甚至还有嗷嗷待哺的婴孩。

　　明明在此之前，他们也都还在心里期待着活着赢下最后一场战争；如果不保护她，他们说不定能在战争中活下来，回家与家里人团聚。

　　在劫雷之中，姜知倦甚至看见前不久还拍着她肩膀让她歇会儿的那个大胡子被鬼兵一刀砍掉头颅，而他哪怕失去头颅，身体依旧扑向那个鬼兵，死死地抱住他。

　　姜知倦被困在这幅身体里，只觉得神魂痛到几乎不能呼吸，眼前一片血色，隐隐有了崩溃之态。

　　她想起来了...那惨痛到让人窒息的画面。

　　层层叠叠的人墙围绕在她身边，哪怕踩着死去同伴的身体抵御鬼兵，他们痛苦又愤怒，却也果然没有再让鬼兵前进一步。

　　明明该死的那个人是她...

　　不，不是她。

　　都该死...鬼道才是都该死...

　　这片土地是凡道的土地，这群兵士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他们没有大抱负，在自发抵御鬼道来袭之前，他们只是自得其乐的芸芸众生之一。

　　他们何其无辜。

　　鬼道欺凡道弱势，举兵在这片土地上肆虐，他们才该死...

　　最后一道劫雷狠狠劈下，银光四溅，在未消散的星星点点光亮中，浑身染血的娇小人影从安全圈站了起来，一股独属于天仙境的灵力从她身上四散开来。

　　“该死...”低沉年轻的声音从姜知倦喉咙溢出，她抬起双眼，一双原本笑意张扬的眸子一片猩红，狠辣无比。

　　姜知倦抬起焰羽弓，以灵气作箭，五箭接着五箭，箭到之处鬼兵顷刻间灰飞烟灭。

　　“退后！”姜知倦暴喝一声，所有幸存兵士下意识听令朝她这边退过来，而她掠过那群兵士，独自一人对上无数鬼兵。

　　她意识已经不太清楚，眼前血色更甚，全凭那股杀意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她，一刻不懈地拉满焰羽弓。

　　在密集的箭雨中，也有极个别鬼兵侥幸近了她的身，她也全然不顾鬼兵在她身上划出的伤口，只一脚将其踢进她身后的兵士之中，任凭那群同样怒火冲心的凡道兵士将鬼兵剁成肉泥。

　　待芜砚杀掉那个偷袭的鬼将，喘息间隙回头寻自家妹妹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从未看见过芜姜这样暴虐的表情。

　　哪怕之前上阵杀敌，芜姜也只是严肃中透着张狂，以驱逐鬼道为目的，从不会像现在这样，仿佛杀尽整个鬼道也不足以平息她的杀意。

　　再这样下去，妹妹怕是心魔入体，修为不保！

　　战马早已在鬼兵的围攻下血流殆尽，芜砚只得一剑杀掉周围的鬼兵，不顾自身伤势，飞快地朝自家妹妹方向杀过去。

　　看这场战斗里鬼兵不要命的模样，和接踵而来的鬼兵数量，若是他猜得不错，这就是凡鬼两道的最终之战，不仅仅是凡道耗损不起，鬼道同样损失惨重。

　　这场战斗，将是落幕，虽然身边并肩作战的将士死去这么多，他也很痛心，可他更不能让妹妹就这样毁于一旦。

　　“芜姜！你冷静些！”这样不间断射出箭雨，是会耗光所有灵力的。

　　芜砚牙关紧咬，因为鬼兵数量众多，他一路杀敌，时不时还出手救下凡道兵士，一时半会根本赶不到芜姜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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