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妖

　　一大团云飘过一处郁郁葱葱的山坳，先前被遮挡的阳光终于痛痛快快地洒落下来。

　　阿刺躺在石头上晒着肚皮，山林里的天说变就变，飘过乌云就下雨。

　　它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把背面也一起晒一晒。

　　鹤尊站在高处的树冠上，下方是上千个逃出牢笼的村民。

　　“唉，也不知道源姬姐姐和方木哥哥怎么样了。”

　　昨天山摇地动之后一行人就分成了两拨，阿刺一着急就想回头去找，虽然这上千人的生命都是他们好不容易救出来的，但是阿刺对他们并没有多少同情心。

　　跑到一半就被鹤尊叼住了，阿刺差点以为鹤尊要把自己吃掉，结果鹤尊只是让它继续指挥着野兽保护村民们。看起来鹤尊还是偏向人的。

　　阿刺伸了个懒腰，看向旁边搓草根的老妪，“孙婆婆你在干嘛呀？”

　　“这种草根剥掉外皮，里面的芯儿是甜的，我小时候家里没什么吃的，就出去找野果子草根吃。”孙婆婆将剥好的水嫩嫩的白芯儿递给阿刺。

　　“真的甜！”阿刺嘎嘣嘎嘣吃完一根，孙婆婆笑眯眯又递给它新的。

　　“你们外来的妖怪就是不一样，你个子这么小，本事这么大，心肠还这么好。”

　　阿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学着苏方木的调调，“降妖除魔，应该的！”

　　“你可小心别被妖怪吃掉咯！”孙婆婆摸摸阿刺的脑袋，发现手心的小妖怪突然呆住了，“怎么了？吃到苦的地方了？剩下的就不吃了。”

　　“不是。”阿刺摇头，“我以前也有个婆婆，她也经常这样摸我的头。”

　　“你是个好孩子。”

　　猛地抬起头，阿刺对孙婆婆说：“孙婆婆，你一定要健健康康的啊。”

　　孙婆婆笑了，“我这个年纪，健健康康也活不了几年啦，生老病死，我早就看淡了。”

　　小爪子抱着孙婆婆皲裂粗糙的手指，阿刺说：“孙婆婆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哈哈，好，长命百岁。”

　　阿刺成了众人眼中的救命恩人，大家十分听话地跟着阿刺撤离，鹤尊在他们头顶引领着前进的方向。

　　上千人的队伍在丛林里前进得很慢，很多人身残体弱，一天下来其实走不了多远的路。

　　看着身后稀碎的队伍，阿刺愁到揪自己的肚皮，“这么下去得走多久啊，回村寨的话至少得十天半个月吧。”

　　小眼睛滴溜溜一转，阿刺看着鹤尊，“鹤尊大哥哥——还是大姐姐？你能把他们都带回去吗？”

　　鹤尊垂眸看它一眼，无动于衷。

　　阿刺垂头丧气。其实这个想法也只是想想，鹤尊一次也就能带几个人回去，这么上千号人，来回飞鹤尊要累死。

　　停停走走又一天，大家终于翻过了一座山，临近傍晚，阿刺让大家就地休息。

　　夜晚在山林的地面休息是很危险的，但是阿刺指挥着一些野兽在外围走动，相对还算安全。

　　体力好的去找吃的，差的捡柴生火，不能自理的则在一旁安静等着。

　　地上铺上捡来的木头和草皮，铺上宽大的棕榈叶，就是晚上睡觉的床。

　　大家乱中有序地分工合作，很快弄好了床铺，生好了火。

　　孙婆婆走路不太稳，但仍旧去林子里帮忙捡柴，阿刺化出小男孩的模样跟着孙婆婆。

　　阿刺捡起一个草丛里的鸟巢，“里面还有鸟蛋！”

　　驻扎的地方忽然传来惊呼声，野狼的叫声此起彼伏，阿刺一惊。

　　一大群野狼和一些野兽向驻扎的人们冲过来，阿刺试图控制他们，却发现它们发了疯一般横冲直撞，眨眼间就扑倒了一个村民。

　　大家惊慌不已，紧接着他们发现不对。

　　兽群的目标并不是他们，它们越过众人往更远处狂奔，好像身后有什么恐怖的怪物。

　　跟众人同样摸不着头脑的还有阿刺，它感受着周围的兽类，发现它们都十分恐惧，难以操控。

　　地面晃动起来，远处的树木倒伏消失，伴随着尖叫声地上裂开一个十几米长几米宽的深坑。

　　“有人掉下去了！”

　　深坑刚好从他们驻扎的地方横穿而过，站在中心的村民们不幸跌入坑底。

　　“蜥蜴妖又来了！”

　　深坑还在不断往外开裂，周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堆蜥蜴妖，村民们被一个个丢到坑中，试图逃跑的村民也未能幸免。

　　鹤尊在深坑上方焦躁地盘旋着，叫声洪亮刺耳。

　　“鹤尊！”阿刺大喊一声，鹤尊飞过来，阿刺拉着孙婆婆的手跳上去。

　　鹤尊振翅疾飞，阿刺抓着鹤尊的脖子，探头看向脚下的巨坑。

　　坑底甚至有水，村民们被不断扔下掉进去，被水中的漩涡吸附，无力爬出。

　　“轰轰轰——”

　　地面再次开裂，一个妇人凄厉地喊叫：“救救我的孩子！”

　　先前生产的妇人因为离得远没有被立刻扔进坑里，但是此刻她被蜥蜴妖抓住了，手里的婴儿大声嚎哭着。

　　阿刺有心无力，妇人被丢入深坑。

　　“哇！”

　　鹤尊突然俯冲，阿刺大叫着手脚乱抓，等到再次飞到天上，手里已经多了一个哇哇哭的小婴儿。

　　妇人跌到坑底，与几百个村民一起深陷在泥泞中。

　　大概是不满鹤尊的救人行为，坑底突然喷出一股滚热的气流，一些还在挣扎的村民当即被蒸汽烫死。

　　升到更高处，地面发生的一切变得更加清楚。

　　阿刺疑惑，“它们不是吃活人的吗？这是要把村民们埋葬了？”

　　孙婆婆说：“是不是我老眼昏花了，你看看这个大坑，怎么好像在动？”

　　阿刺揉揉眼睛，下方的大坑实际是狭长的巨大裂缝，有几十米长十几米宽，屏息观察会发现巨坑的边缘微微颤动着，像在呼吸一样。

　　他们在高空的寒风中看着蜥蜴妖们将一个个人扔下深渊。

　　捉完了所有的村民，蜥蜴妖们齐刷刷离开。

　　伴随着轰鸣声大地再次震动，地面的裂缝缓缓闭合，将村民们全部封在其中。

　　巨坑闭合扬起漫天的尘土，一股滚热的气流差点将他们掀翻。

　　一种奇异的被注视的感觉笼罩了他们，阿刺感受到一阵巨大的威压，几乎要将它骨骼压扁。

　　等到那股浑厚的威压渐渐消失，阿刺拍着孙婆婆的背，“孙婆婆你吐血了。”

　　好不容易顺过气，孙婆婆心有余悸问：“那个坑是个什么东西啊？”

　　深坑闭合之后原本葱郁的山林天翻地覆，黝黑的泥土和岩石被翻卷出来。

　　阿刺咽了一口唾沫，刚刚的一切并不是普通的地震，那个深坑并不是死物，威压的释放者十分清楚他们的动向。

　　“那是一个妖怪的嘴巴，它刚刚，吃掉了我们救出来的上千个村民。”

　　——

　　夜晚漆黑阴暗的森林里，一棵大树下一堆篝火旺盛地燃烧着。

　　篝火旁的树根处靠着一个半裸的男人，白发女妖正往火堆里扔木头。

　　“我知道你是假的。”苏方木还没从绝望难过中走出来，反正周围的一切都会毁灭，他索性躺着看“源姬”还准备弄出什么新花样。

　　“源姬”看了他一眼，从火堆里扒拉出一个烧得黑乎乎的玩意儿，用木头戳了走过来。

　　“饿么？山鸡。”

　　苏方木皱眉，面前焦黑的一团实在可疑，“你不会下毒吧？”

　　如果被困在梦境里，吃山鸡被毒死也好过心碎，苏方木敲开黑泥外壳，里面是草叶包裹的禽肉，烤肉的香味扑鼻而来，味道竟然出乎意料的好。

　　这下苏方木更加确信面前的源姬是假的，毕竟源姬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连妖都生吃，怎么可能会烤鸡？

　　“你是我幻想出来的，你在梦里杀了我之后我就会醒来。”苏方木嚼着喷香的鸡肉，心里的难过渐渐好了不少，“所以你等我吃完好吗？”

　　“源姬”愣了愣，苏方木当她默认了，埋头苦吃。

　　这次醒来他算是明白了，那些噩梦都是自己心里害怕的东西，最坏的情况全部演一遍，所以这次苏方木早早做好了心理准备。

　　源姬安静地蹲在他面前，看着他大快朵颐，问：“好吃吗？”

　　“挺好吃的。”苏方木啃完最后一根鸡腿，“我准备好了，这次你直接杀了我吧！”

　　大义凛然地闭上眼睛，苏方木引颈受戮。

　　源姬冰冷的指尖落在他眼皮上，慢慢下滑，然后——

　　“疼疼疼！”

　　苏方木大叫着，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源姬，“你捏我的脸干嘛！”

　　手感不错，源姬站起身，淡淡说：“怎么还是这么傻。”

　　一语惊醒梦中人。

　　“你你你——你是真的？！”苏方木理智瞬间回来了。

　　苏方木猛地拍了一把自己的脑袋，怪不得感觉这次的源姬这么真实，想来他在梦境里太久，从白天睡到了晚上，源姬怕他冷所以生了火，还给他烤了吃的，他竟然认为源姬要杀了他……

　　“对不起，我做噩梦了。”苏方木在火堆旁坐下，忽然注意到旁边还有两个黑泥壳子，这两个烧得黢黑，里面的肉都炭化了。

　　“你烤了好几只啊……”心里暖暖的，看来还是很关心自己的嘛，苏方木往火里填了一根柴，偷偷看源姬的脸色，还是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

　　冷不丁源姬转头，捉到他的眼神，苏方木眨眨眼，干笑一声望着天说：“今晚天气不错哈。”

　　入夜空气湿冷，天阴得月亮都瞧不见，苏方木视线又转回燃烧的木柴。

　　源姬问：“困么？”

　　睡了一天再困就有鬼了，苏方木说：“不困。”

　　源姬“哦”了一声，“那讲讲你的噩梦。”

　　苏方木思考着要不要原地睡倒。

　　源姬用木棍敲敲苏方木的腿提醒他回神，“说是噩梦，其实是你的心魔，听你叫了一天我的名字，我想知道在你梦里为什么是我杀了你。”

　　在被岁听杀死之后，源姬陷入了另一个梦境，梦境里她再次遇到了岁听，只不过这次交手前源姬就发现那并不是真的岁听，在她识破之后梦境潮水般退去。

　　她醒来的时候是中午，苏方木还没醒，十分难过地叫着她的名字。

　　本以为苏方木能很快清醒，结果一等等到了晚上，苏方木上身光裸，在温度骤降的山林里冻得浑身发抖，到后半夜的时候，竟然开始哭泣。

　　想了很久，源姬还是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梦里把苏方木怎么了，她的心魔是岁听，要说苏方木恨她实在难以让她接受。

　　她看着苏方木哭着醒来，眼里满满的全是悲伤。

　　印象中苏方木好像从没哭过，即使第一次遇到他威胁要取他性命的时候，苏方木也没掉一滴眼泪。

　　“你伤心是因为觉得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吗？”

　　平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摸不透的情绪，苏方木忙摇头，“是我自己胡思乱想。”

　　源姬沉默一会儿，认真地说：“其实以前真的想杀你来着。”

　　苏方木手里的木棍咔嚓断裂。

　　没有在意苏方木的震惊，源姬继续说：“一开始是杀不了，后来是不想杀了。”

　　一句话分两句说，苏方木大喘气。

　　源姬补充道：“相处久了，好像把你当成朋友了。”

　　“是么……”从食物到朋友虽然有点怪，但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也不是朋友吧。”源姬否定了自己的说法，苏方木心里暗喜，支起耳朵，扭头却被源姬再次抓到视线。

　　源姬歪着头，漂亮的眼睛里倒映着燃烧的火光，她轻声问：“你觉得你跟我是什么关系？”

　　“啊？”这个问题问得苏方木措手不及，他大脑飞速转动着，却发现怎么都找不到合适的说辞，只好结巴道：“就……就是朋友吧，还能是什么？”

　　总不可能真的是道侣，苏方木腹诽着。

　　源姬默认了这一说法，一时间两人看着噼啪燃烧的木柴沉默良久。

　　将木棍扔进火里，源姬站起身，拍拍苏方木的肩膀，“这么年轻就有了心魔，道心不稳啊。”

　　“……”

　　听着源姬走到身后睡下，苏方木将头埋进膝盖。

　　夜风轻拂发丝，苏方木想起，他好像没问，源姬的心魔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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