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妖

　　黑云压城。

　　宿南追着那被她打伤回缩的莲藕根茎，在一处长街找到了疯狂杀戮的言午。

　　她的根系远比言午更发达，更强劲。
　　她在水道中紧紧缠住试图逃窜的言午，让她不得不停下来。

　　宿南的束缚引起了言午的强烈反抗，两股力量在水下激烈对抗着。

　　几乎大半城的水渠和荷花池都起了微微的震荡，清澈的河道变得浑浊，间或翻起绿色茎叶。
　　如果不是房屋没有晃动，看起来就像地震。
　　水中的鱼不断翻跳出水面，仿佛被鞭子抽打，身上的鳞片七零八落。

　　苏方木和源姬赶到时，看到的正是浑身浴血的言午和宿南对峙的景象。
　　宿南一脸愠怒，显然已经动了杀心。
　　随之一起赶到的，是刚刚被救出的明朝和红隼。

　　言午上半身是人形，下半身是纠缠的莲藕根茎。
　　一根十分坚硬的莲藕根结从她的胃部穿过，将她牢牢钉在了木柱上。

　　接近十米的莲藕根结从宿南的手臂处幻化出来，宿南将言午捆绑在柱子上，将她彻底压制住。

　　苏方木认出那是束缚住明朝的墙壁的根结。
　　宿南之前一直将明朝和红隼关在自己的牢笼里。

　　“放你出宫，你却疯狂杀人，当初就该早点杀了你。”宿南横眉冷对，早已经没有了温和的神色。

　　言午却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身体被贯穿，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满含柔情地看着手心的一处小伤疤。
　　今天雨山，从她手中收下了花。
　　是不是代表，他已经原谅她了呢？

　　“言午！收手吧！你已经杀了几千人了！不要再错下去了！”考核官冲上前，眼下的情况，宿南已经不可能放过她了，但他还是想再劝阻一下，如果言午彻底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或许就能活下去，离开王城，离开君宴，去哪里都好，至少还活着。

　　“可是还不够，你们不要阻止我。”言午终于垂头看着自己胃部的疤痕。
　　那一处本来在流血，可是此时她胃部周围重新愈合的新肉，连带着宿南的根结长在了一起。
　　老旧根茎在一起，实现了共生。

　　言午看着那老旧发硬的莲藕，将自己的指尖轻轻放了上去。
　　细嫩的茎刺破坚硬的外皮，穿进了内里的空洞，疯狗一般沿着莲藕的孔洞狂奔。

　　宿南眉头一皱，凝聚妖力，试图将言午在自己体内疯狂入侵的茎芽逼退，但是也仅仅是止住了言午前进的势头，想要逼她退出却是不能。

　　宿南犹豫间，看到言午抬起头，邪笑着看着她。
　　下一秒，她以妖力封闭的大门如同被千吨重物撞击，阻碍有被冲破的趋势。她当机立断，硬生生扭断了自己的手臂。

　　考核官听到清脆的咔嚓声，宿南的胳膊从肩膀处断裂，淡白色的汁液从伤口处流出，然后从那伤口处，生长出了新鲜的莲藕，然后重新化为手臂。

　　“宿南大人……”一边是自己敬爱的母亲一般的人，一般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考核官一时不知该顾及谁。

　　断裂老旧根茎处的孔洞，有四五根细嫩的绿芽伸出，迅速蔓延生长。
　　本已经如同死蛇的长达十米的老旧根茎，忽然颤颤巍巍地重新抬了起来。

　　宿南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断臂被重新注满了生力，竟被言午慢慢回收了回去。
　　老旧的莲藕根茎从她胃部被贯穿的地方缓缓缩回，如同那本就是言午身体的一部分。

　　宿南怒视考核官，“她什么时候有这种共生的能力了！为何不告诉我！”
　　言午身上的旺盛的生机让她感觉到恐惧。

　　考核官也是第一次见到，他从未听说过荷花妖可以有这种能力，他心下慌乱一片，不禁开始思考自己究竟是哪里漏掉了一些东西，以至于自己养出了这样一个恐怖的存在。

　　“必须马上杀了她，你跟我一起。”宿南迅速下了决定。
　　似乎再晚一些，就会有什么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帮我拖一点时间，我把本体挪过来一些。”宿南低声对考核官下令。
　　“好——”考核官刚一应下，宿南脚下的路面应声碎裂，他忙化出妖身稳住身形。

　　王宫荷花池，原本盛开的荷花忽然迅速闭合，成片成片的荷花和荷叶几乎是瞬间被大力拽入水中，眨眼间被荷花荷叶遮蔽的景象消失不见，一望无际的水面露出，水体浑浊一片，百亩的宽阔，水面只剩几处零星的荷花。
　　像是经历了一场浩劫，靠近荷花池的宫殿，甚至开始摇晃。
　　所有的宫人都感觉到了地面的震动，他们惊恐地看向摇晃最厉害的地方，争相恐后地往外逃窜。

　　考核官化出妖身，以莲藕在言午周身化出一个活体牢笼。
　　他明白这样的禁锢如同纸片，言午一触就破，可是他也不想下重手，因为他觉得言午只是情伤严重，被悲痛蒙蔽了双眼。

　　“言午，收手吧！”
　　他几乎是双眼含泪，忍不住想跪下来求宿南网开一面。

　　言午感受着地面越来越强的震动，平淡地跟他道：“你觉得我束手就擒，有可能活着吗？”

　　“我会帮你求求宿南大人的，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已经杀了那么多人，造了那么多杀孽，你不能再继续错下去了！”考核官声嘶力竭。
　　两边的高楼因为摇晃，不断落下砖头和瓦片，考核官开出荷叶，将言午头顶的坠物挡住。

　　言午却冲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如果说错了，其实我的出生就已经开始错了，对不起，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已经做了太多太多你们所定义的‘错’，可能你知道了之后，会觉得我是一个令你失望的孩子吧。”

　　考核官疯狂摇头，“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好孩子。”
　　言午的语气已经完全没有了少女的伶俐，透着一股悲凉，他第一次感觉到，言午像一个比他还要年长的妖怪，那熟悉却老练的语调，经历了不知多少沧桑。

　　“太晚了。”言午闭上眼睛，感受着脚底从四处涌来的震颤。

　　宿南几乎将本体全部凝聚到了他们所在的脚下，两边的房屋已经摇摇欲坠，旁边的河道和水渠中挤满了老旧粗壮的莲藕和根茎。
　　其中有一部分鲜嫩的根茎，被老旧的根茎紧紧拧住，如同年幼的小蛇被巨蟒紧紧缠绕挤压。

　　苏方木甚至能听到那鲜嫩的莲藕被挤压破碎的清脆声音。
　　他和源姬早已经站在了高处的房屋，远远看着宿南和言午对峙。
　　明朝身边站着一身红衣的红隼，红隼紧紧牵着明朝的手。

　　“砰！”
　　“砰！”
　　“砰！”

　　伴随着鲜嫩藕节的破碎，承受不住压力的鲜嫩莲藕和根茎断裂开来，断口处满是白色的藕丝。

　　言午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她发出一声怒吼，面前的街道瞬间爆炸，地面下瞬间暴起数不清的根茎，然而仅仅只是一瞬间，立刻被更加粗壮如老旧树根的藕根压了下去。

　　言午浑身剧烈挣扎着，不断在宿南的身上扎开破口，将自己的茎共生进去。
　　一波又一波的震动不断掀开地面，街道两边的高楼轰然倒塌。

　　将近两米粗的莲藕藕节不断裹挟着言午，将她硬生生从地面下拔了出来，言午发出痛苦的尖叫。
　　她的并生速度已经足够快，然而宿南的本体实在太大，从王宫延伸到小半个王城，此刻全部往此处汇聚，聚合速度远远超过她并生的速度。

　　巨蛇一般的根茎从地下腾空而起，将她细嫩的根茎扭断，压碎。
　　如同巨人捏住一只蚂蚁，言午被巨蛇一般的莲藕一圈圈缠绕着，连同她脚下密密麻麻的根茎，一同裹住。

　　考核官震惊地看着言午调动的本体，发现言午的本体竟然覆盖了整条街道，蔓延到更远的街道，而这甚至可能只是她的一部分。

　　老旧的藤蔓在言午上空幻化出宿南的脸，她语调中满是上位者的尊严。
　　“一直以为你只是一只调皮些的后辈，没想到心思如此深沉，若你没有暴露，甚至还能更强大一些，还是说，你觊觎我的位子，自认为能取代我的位置？”

　　根茎处被钻入细嫩的茎芽，宿南拧眉看着被强压下面目扭曲的言午，她竟还想做最后徒劳的挣扎。

　　“不知死活。”
　　宿南再次扬起树根粗壮莲藕，再次缠绕上去。
　　言午双臂和胸口以下被紧紧箍住，宿南收紧根茎，言午嘴角溢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宿南很意外她能坚持这么久。
　　言午的内脏早应该已经被压碎了，此刻却还能勉强跟她扯出一个令人胆寒的笑。
　　宿南见她执迷不悟，再不废话，“你给我提了一个很好的醒，以后，再不会有变异的后辈留存了。”

　　地面震颤，重达千吨的巨藕从地下缓缓升起，千年老树根一般的藕身足足有十几人合抱粗。

　　“宿南大人的本体……”考核官惊呼一声，只见那藕慢慢升高，移到了言午的头顶。
　　宿南这是要……生生压烂言午的头！

　　“不要——”
　　巨藕从天而降。

　　考核官只感觉全身爆炸一般的痛，痛到他瞬间麻木了。

　　“重……竹……”
　　“你！”

　　宿南恼怒地看着挡在言午和巨藕之间的考核官，吼道：“你疯了！”

　　考核官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他怀疑自己的脖子以下已经断裂了。
　　言午的脑袋被他护在怀里，他生生侧蜷起身体，为她夺出了一小块空间。

　　身体已经被压烂了吧，考核官想。他想最后冲言午笑一下，但他甚至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脸部肌肉，他艰难地出声，“没大……没小，又叫……我的名字……我说过会……保护你的……毕竟你是我照顾的……第一个孩子……”
　　他再支撑不住，坠落下去。
　　摔碎在地面。

　　言午终于哭出声。
　　她发出痛苦的哀嚎。

　　“住手！”

　　雨山被几个宫人护送而来，他匆匆跑到被言午层层缠绕的巨大藕身下。
　　攀着莲藕，爬到言午面前。

　　言午脸上的腐烂好了一半，但还有一半在不断腐烂着。

　　宿南警告他，“你不能救她，放任她活着，后果不堪设想。”

　　雨山看着脚下几乎变形的言午，她哭得那么难过，以至于让他的心也抽痛了起来。
　　“言午……”

　　言午无声流着泪，死死咬住嘴唇看着他。
　　她想叫他雨山哥哥，可是她不能张口。
　　口中满是鲜血，胸腹的压力一阵一阵，她早已经咽不下。

　　雨山从身后拿出一把伞，小心地撑开，遮盖在她头顶，挡住了那巨藕上不断滴落的泥水。
　　原本崭新的水墨山水伞面，瞬间变得脏污。

　　雨山慢慢蹲下身，伸手轻轻抹掉她脸上的泪痕。
　　“很疼吧？”雨山柔声说着，手指将她凌乱的头发别到耳后去，“对不起。”

　　言午微笑着，她摇摇头，“没关系……”
　　满口鲜血从口中溢出，雨山用衣袖为她擦拭。

　　言午忽然觉得一切的一切都无所谓了，真好啊，所有人都放弃了她，雨山哥哥还是爱她的。

　　雨山在她面前慢慢跪下来，近乎是低声呢喃般，说出那句几日来无初次回荡在他心中的名字，“言午……”
　　言午开心地笑了出来。

　　宿南收紧了禁锢，言午仍旧在她体内不断共生，哪怕是如此压力下，言午都有如此恐怖的能力，今日绝不可能放过她活着离开。

　　雨山终于为她擦干净了脸，他转身对宿南道：“松开。”

　　“王上！”
　　“或者换细一些的根条。”雨山态度坚决。

　　宿南将言午下半身再次加上几条禁锢，言午上半身被手臂粗细的根茎紧紧缠住。
　　雨山终于将单薄的言午拥入怀中。

　　“雨山哥哥……你不生我气了……”言午下巴垫在雨山的肩头，熟悉的依靠。
　　“对不起，我来晚了。”雨山收紧手臂。
　　“没关系……”
　　“言午……我爱你……”

　　“噗呲——”

　　宿南瞳孔一缩！

　　“但你是妖，我们不会有结果的，你杀了太多人，我不能让全城的百姓都陷入危险中。”雨山闭上眼睛，紧紧拥住怀中的人儿。

　　言午张开嘴巴，却没有发出声音，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她的无言让雨山落下眼泪。
　　雨山不断擦拭她面上的血污，却发现自己的手上沾满了鲜血，怎么都擦不干净。
　　他看着那张让他无数个日夜思念着的脸，悲伤不已，“言午，对不起，如果有来生，让我们好好相遇吧。”

　　言午后心处，一把黑色炼金匕首尽没在她身体中。

　　雨山拔出黑色匕首，言午喉咙“嗬”一声，吐出大口鲜血，染透雨山的前襟。
　　她闭上眼睛，眼里的悲伤那么重，让雨山的心也跟着酸痛起来。
　　言午慢慢地倒下去，被扎穿的心口处，仿佛被烧伤一般开始迅速腐烂。

　　雨山将伞靠在她身旁，站起身。

　　宿南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雨山的声音再次变得冷厉，“本王造成的错，本王来弥补。”

　　宿南感受到体内不断共生的茎芽停止了前进。
　　言午死了。

　　她松了禁锢，本体的一部分却因为被言午共生，无法回收，只能暂时铺陈在街道上。
　　言午躺在一堆凌乱的根茎上，胸口处满是腐烂的莲藕根茎。

　　雨山手中握着滴血的黑色炼金匕首，问：“这种东西，我记得之前从没有记录过，如果掌握了这种炼金的技术，训练一批将士，自然再不需要夜行部执行官维护治安。”

　　宿南回想起那个混乱的夜，一个披着黑色斗篷，戴着巨大黑色兜帽，骷髅般的男人，伸出皮包骨头的手掌，送给她一把黑色炼金的匕首。她接过时，整个手掌如同被火烧。
　　“这是一个无名的人送到城中的，整个君宴，整个王城，没有人可以炼这种炼金，夜行部使用的所有的长矛，都是从极寒的北方，被戴着枷锁的妖送来的。”

　　雨山握紧匕首，“帮本王找到他，随便开价，有多少本王要多少。”

　　宿南摇头道：“他并不要财富，而且我也只几百年前见过他一面。每年冬天他会按时送来，我曾派人跟踪过那些戴枷锁的妖，结果那些妖半路就莫名发狂，互相撕咬，似乎被什么邪恶的东西寄生了一样性情大变，也再不回北方，所以无从联系。”

　　源姬在宿南身旁化形，问：“被恶鬼寄生？”
　　她记得自己之前捕捉的食人妖也被恶鬼寄生了。

　　宿南警惕地看着源姬，“我不知道是什么，但那些妖物发狂暴躁，甚至连疼痛都不知一般。”

　　苏方木和明朝等赶到。

　　源姬想，不知道是不是忘川河有了缺口，让鬼界的脏东西跑出来了。

　　苏方木看着她，瞪大眼睛，一如既往地大惊小怪。
　　然而紧接着，明朝和红隼脸上也露出惊恐的神色。

　　源姬转过身。

　　原本已经闭眼多时的言午，不知何时重新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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