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

　　世人都说是窦靖夷那席狠话给她的刺激太大，才疯了，其实谁又能知道，窦靖夷留给她的伤害远非如此。毕竟她可是能一个人烧毁马贼匪寨的狠角色。

　　“怪就怪在窦靖夷那个畜生，他怕姑娘继续找他，差了个军官护送，但半路战事吃紧，军官折回去。这也就导致路上埋伏了几个从匪寨大火中逃出来的马贼，一直候在路上。雪上加霜，姑娘这才疯疯癫癫。”花不如哽咽道。

　　当年老鸨本意也想花点钱诊治诊治，但渐渐发现事情往不可控的方向演变——璇玑疯得实在太严重。她总是歇斯底里地尖叫，不能见男人，上一刻还在甜腻腻地憨笑，下一刻便要刺人颈子。

　　“许是在外面遇到什么了吧，可怜的孩子。”老鸨选择采用这种委婉的字眼，“可这样既跳不了舞也接不了客，画舫从不养吃白饭的闲人，难啊！”

　　说着便又收拾了几次烂摊子，渐渐没了耐心。留着个疯女人对谁都没有好处，她是开画舫的，不是做慈善的，于是老鸨不顾花不如的哀求，带人撞开门。

　　花不如哀求道：“妈妈，姑娘也为您赚了不少钱，难道您一点旧情也不顾么？”

　　“能让我养她一辈子？养个人可不止多双筷子那么简单。”老鸨招呼打手拖走璇玑。打手碰上她的刹那，璇玑发出见到洪水猛兽的尖叫，连滚带爬地躲到花不如身后。

　　“瞧瞧瞧瞧，这样子能接哪个男人？疯不疯傻不傻的，干洒扫伙房之事更是难上加难。花奴啊花奴，你自己只是个丫鬟，你以为靠你能保住她？”老鸨反问。

　　耳畔回旋起璇玑的话，当年的灯烛并不明亮，她的笑容却分外鲜明地印在脑海，她说——我救你，不是让你来伺候我。你的嗓子润，适合唱曲儿，或者弹琵琶、拨箜篌也极好，能靠手吃饭便不要出卖身子。

　　从收她为丫鬟，到跟她说万物不如你，昔日是璇玑护她，今日璇玑有难，该是她还恩的时候。花不如咬了咬牙，跪地哀求：“妈妈，我代姑娘接客，只要您不赶她出去。”

　　接下来的事便与喜儿跟他说的密辛一一接轨——褪花时起大火，繁华毁于一旦，烧毁许多货物钱财，其中还有一个人，正是微生璇玑。

　　她疯病已深，清醒的日子几乎没有，大多数时间都在房内昏睡，起火那次所有人都跑出来了，唯她还在房间内，待浓烟滚滚时扶着窗棂手足无措。

　　楼下围满看热闹的人群，花不如冲着窗户大吼：“姑娘，姑娘你往水里跳！姑娘！”

　　璇玑以为她在对自己说话，笑了一下，要去听她说话。

　　天空泛起胭脂色，一如当年园中牡丹开得如火如荼，可曾几何时头上的牡丹花碎了，如今地上的牡丹花也褪了。

　　花不如阖上眼回忆道：“我还记得失火前一天姑娘是清醒的，问我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接客，又问那首曲子可填好了词。”指甲在书页留下道道划痕迹，用力至深，用情至深。

　　“姑娘因他而死，我便要让他偿命。这几十年，我四处拜请巫师方士，才终于得知赵文彬便是窦靖夷转世，这十几年，我每天都在思考如何杀了他给姑娘偿命。”

　　“可姑娘居然没半分怨气，我找不到她的魂魄。”她扬扬脸，妆容剥落，显露出几分扭曲的恨意。

　　生前怨念太深的人死后会化身冤魂厉鬼，徘徊在身死之地，可花不如请来众多魂魄，却唯独没有璇玑。

　　璇玑死前不记事，前尘旧事浑然不知。但她的一切悲剧拜窦靖夷所赐，怎能便宜窦靖夷？花不如愤愤不平地想，后来四处请巫师灵觋逆天改命，这才强请来一缕魂魄。

　　话落，门无人而响，花不如惊觉地站起来，旋即兴奋的表情黯淡了下来。

　　门口站着的不是璇玑，而是刚才见到的白衣女子。

　　“赵家的牡丹是你使然？”她的声音低低沉沉，像珠玉相碰。

　　花不如抿了抿唇未作回答。

　　赵家庭院的洛阳红常年不败，为什么？

　　——花不如既然能查出窦靖夷转世，定不会不知道崇明碎玉这等妙物，她从黑市重金淘来碎玉，把璇玑的魂魄凝入牡丹中，搁置门口故意让赵老爷买下。

　　那些痛苦的事她已经提前告之璇玑，那些不堪回首的回忆会在灵魂深处发酵，等她苏醒，回忆酿成鸩酒，苦涩辛辣，饮者封喉。

　　赵文彬是这世的饮酒人，这是他前世酿下的血债。

　　赵生来讨喜儿时，她便知道璇玑醒了。喜儿是她捡到的孩子，与璇玑有些许肖似，喜儿被请进赵府也在她的计划之中，但万万未料到璇玑下手迟了，赵文彬反倒被铁怀恩抢先杀害。不过他行凶的目的是为复活妻子，用情至深，与自己与姑娘都是可怜人，倒可原谅。

　　花不如的笑意愈发浓郁，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雨师妾打破沉默：“你还是输了。”

　　花不如狰狞道：“你说什么？”

　　雨师妾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

　　“沉睡之中的璇玑确实听得到你的话，但她并未听进去。前世的债为何要让今生无辜的人偿还？这是她的原话。”雨师妾道，“这一世的赵文彬有颗赤子真心，远离沙场，对璇玑而言，放下仇念于他于自己都好。”

　　赵文彬送完喜儿，回来撞到正翻找碎玉的铁怀恩，铁怀恩错手杀了他，他倒在花坛边，血流了一地，浸透牡丹的根，就像上辈子璇玑坠楼那样，算是偿还。

　　“……我……我……”听到雨师妾这样说，花不如倒吸冷气不能自己。姑娘不恨他，她怎么能不恨，怎么能放下？！喉咙发干，发痒，发颤：“我怎知你是不是骗我？！”

　　早知如此，雨师妾早有准备，云袖一挥，手里多出一株牡丹，道：“你不信我，那你可信它？”

　　“那个负心汉这么对她，她还执迷不悟！”花不如扑来抢夺牡丹。

　　雨师妾身形一闪，掌间带风，花不如摇晃了两下，倒在地上。她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走去床边搭上喜儿的脉搏。

　　周涣过来询问璇玑的情况，雨师妾放下手，平静道：“她已魂飞魄散。”

　　“啊……”

　　“崇明玉是邪玉，本来依靠巫师的巫术，璇玑尚且可以与崇明玉共生。但碎玉得凡人心头血滋养，邪性大涨，璇玑反遭吞噬，魂魄被撕得七零八碎，只余几缕附在喜儿身中，这才导致喜儿会看见屋内的鬼。坚持到这几天，已是她的强弩之末。”

　　周涣打量那株已经枯萎的牡丹，道：“我很好奇窦靖夷是否真如书中所写的那般负心，翫月野一战似乎得结束得太仓促，而窦家在那一战中满门战死。”

　　雨师妾不置可否：“史上璇玑被送走当夜，鬼粥一族夜袭翫月野，窦靖夷马革裹尸，窦家全体男儿青山埋骨，武帝痛失良将，哀恸不已，追封窦靖夷为靖魂侯，永垂不朽。”

　　边陲关山埸，朔风凛冽。一泓冷月之下，狼鸣四起，窦靖夷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帐中，借着烛火，拆开信。

　　信里说，他最近不回信，她担忧极了，特来看看，不出意外廿二便至。

　　一抹无奈的笑意漫上窦靖夷的嘴角。前方战事告急，戎马倥偬，鬼粥还在负隅顽抗，父亲与叔叔赶来支援他，但也并不见好，他起初还能写一写信，近来供写信的时间越来越少。

　　璇玑被送来时昏睡不醒，窦靖夷紧紧握住她的手，轻轻点过身上伤痕，小心翼翼地擦拭伤药，不敢想象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但他不能表达片刻的关心，在她醒后就要假装漠不关心的样子送她离开，这是能保护她的最有效的方式。

　　都说窦家世代忠烈，随太/祖打下江山，可忠烈二字来之何易，为人臣子最忌讳的不过功高盖主四个字。

　　送走璇玑的第三天，京城来了一支铁骑军队，说是支援，实际上父亲和叔叔都知道光武帝觊觎窦家兵权已久，窦家的血是该放一放了。

　　夜晚时传来急报，鬼粥军队突袭。刀光剑影，狼鸣四起，似在悲鸣。脸上的血是敌人还是友人的，他已经分不清楚，混乱之中裨将来报，说是粮草着火、营帐走水，火势汹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窦靖夷抬眼一看，果真大火滔天。大火能照亮天幕，那能否照透眼前的混乱？

　　他将信放回心头，手里拿着两件物什。一件是初遇时盛开的那朵牡丹，当年青芜园里璇玑碎了的那朵花被他一点点粘好。一件是诀别夜那次断玉誓言，可惜玉簪再没有合回去的机会。

　　他走后朝廷会为他书写丹青，言窦家满门忠烈，窦靖夷于翫月野一战马革裹尸，青山不朽，封侯加爵。他这样想着，捧着这两样东西，义无反顾地走进火光。

　　只是这些……

　　冰冷的手指点上喜儿的额头。

　　只是这些，不会有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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