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凡

　　她那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出要干什么，心如坠冰窟，嘶哑的尖叫带着哭嗓呕吼：“窦靖夷你个混蛋！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吃了多少苦！你竟敢这样对我！”

　　窦靖夷扶了扶额头，轻声道：“什么苦，不就是被马贼凌/辱了么？”

　　女人的尖叫戛然而止。

　　他忽视她惨白的脸色，道：“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很恶心。”

　　窦靖夷望着她毫无血色的脸，深吐一口气，仿佛终于甩脱包袱：“——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一个正常女人不会来这，回去吧。”

　　她从未听过这样绝情的话，急促地抽噎了一下，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望着军营上空飞扬的旌旗，良久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

　　军将拱手道：“将军，她怕是不肯回去。”

　　窦靖夷把手伸过去：“绳子给我。”随后握紧她的双腕，却是将她死死系在缰绳上打了个死结！

　　璇玑哽咽道：“靖夷，你说的不是真心话对不对？”

　　窦靖夷坦然地抬头看她：“你知道我从不说假话。”

　　她沉默片刻，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声音失态又尖利，宛如野兽。窦靖夷接过长/枪，朝马屁股一怼，骏马顿时嘶鸣狂奔把人驮走。

　　她曾期冀见到的关山与旌旗，曾陪她度过无数寒夜的月，此刻尽化作漠然的路人，看着这个自作多情、无人可要的疯婆子被赶回去。

　　她曾将他当真心人，将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他，所有的不堪都一一倾诉。她以为脱掉了包袱与桎梏，没想到情深意切的良人转身换了副面庞，气急攻心，晕了过去。

　　淮城那边，打璇玑逃后老鸨新培了个花魁，日子照样顺风顺水，花不如在其他姑娘手下做工，这天正在浇花，听到有足铃声，一看竟是璇玑回来了。

　　“姑娘！”花不如大喜，当即冲过去抱住她。这两个月她每天都会收拾璇玑的房间，她不知道她有多想她。

　　璇玑又哭又笑，花不如把她带回房间，打上热水擦洗身体，再端来最好的绸缎与牡丹给她梳妆。菱花镜照着芙蓉美人面，简直艳色绝世。

　　可好景不长，很快花不如就发现不对劲的地方：这不是以前的姑娘，差距实在太大了。

　　以前的姑娘把她从管事妈妈手里救下，让她免受卖身之苦，以前的姑娘会问她其他人跟她一样受苦的人在哪，以前的姑娘会在她失手摔碎头花后护着她，以前的姑娘会编排名动天下的舞。

　　摇钱树出逃后老鸨骂了好几天，认定是对手拐走了姑娘，又不得不认命，只好训了个资质不错的小年轻当小璇玑推上去，璇玑回来后，老鸨刚想笑，得知摇钱树可能在外受了刺激，脑子有问题，扒着条案哭了半天，才提了提腰重振旗鼓继续推她的小璇玑。

　　这日，新晋花魁在台上弹拨琵琶，红罗之下歌喉婉转，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是韦庄的《思帝乡》：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看到兴头，璇玑忽爬上台，披着从房间拽下的大红帘纱展开舞步。客人嫌恶地散开，纷纷议论起来，其中提到窦靖夷，不免又是一阵挖苦，道：“啧，听说几个月前跟那什么将军跑了，没想到被人家赶回来，路上又遇到马贼，彻底疯了。”

　　“哎，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一个青楼女子，玩玩就行，竟也妄想得到将军真心，这不是自找的吗……”

　　啪！红绫一把扇在恶心的看客们脸上，璇玑美目怒瞪：“你说什么？”

　　“臭婊/子！你干什么！”客人拍案而起。

　　花不如飞从台下冲上来抱住她，一边道歉一边把人拖下去。

　　璇玑在她怀里控诉他们欺负她。花不如无奈地扶稳她头上的发簪，道：“姑娘，别做傻事了，咱回去……”

　　“回哪儿？”

　　“回咱们该回的地方。”

　　脑子剧烈地疼了一下，那些绝情的话一闪而过，下一刻，她眸中光彩迷失，自嘲似地笑了两声，缓缓唱着：“我能回哪里去？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姑娘，别作践自己了……”

　　画面扭曲，只剩花不如抱着她呜咽，后面的幻境也都看不清。璇玑时而清醒时而患病，幻境时而清楚时而模糊，偶然闪过一两个画面，也是花不如流泪的，再然后大火吞噬画舫的，便全都看不清了。

　　故事尽，而后面的事与《牡丹判》所记别无二异——璇玑疯魔，郁郁而终。

　　对于《牡丹判》，七师兄云湦很有发言权。云家是富可敌国的皇商，云家怕云湦修道清苦，隔三差五送金银玉石，因此云湦收藏了许多绝版话本，譬如《牡丹判》。

　　每一个深夜备考的不眠夜里，云湦都会拉过周涣与他语重心长地探讨杂书，其中包括这本《牡丹判》。

　　“师兄认为这个花间客文笔哀婉清柔，将微垣的可怜、尹辰星的负心描写得淋漓尽致，令广大读者包括我恨得牙痒痒，不愧是大晁四大才子的魁首花间客。正所谓看字如看人，师兄觉得看文同理，能写出如此伤痛型爱情的人，必定是有七窍玲珑心的绝世佳人，若有机会定要结识！定要结识！”

　　周涣心里思考了思考，不知师兄看到花不如还认不认为这是他的偶像佳人，实在不是他瞧不起花不如，只是花不如如今的模样和当年千差万别，让人很难产生联想。

　　雨师妾施了个法诀藏好碧玉，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道：“可都看完了？”

　　周涣点点头。幻境分崩离析，化作阵阵灵光齑粉，随风而逝，她挥掉最后一丝灵力碎屑，道：“余下自行解决。”

　　“你要离开？”

　　“不然呢？”她反问。

　　周涣欲言又止。

　　雨师妾这个人虽说行事古怪，但她所做之事确确实实在为自己着想。师父委托她照顾自己，她确实照顾得很尽心尽力。自己可能真的太冲动了，倒不该这么对她。但一想到幼年的经历全是拜她所赐，还有干娘的死……他不可能一下放下所有芥蒂，挠了挠后脑勺，心道算了，下次不那么凶她好了。

　　至于喜儿所说的鬼，想必就是璇玑姑娘。

　　此事得从花不如身上寻找突破口。周涣朝淮河走去。

　　听完果真有鬼上身，花不如心疼地望着入睡的喜儿，问：“那道长有什么对付恶鬼的法子没？喜儿是个可怜的孩子，平时蚂蚁都不敢踩，怎么就摊上这脏东西了呢！”

　　“想要请鬼姑娘出去，实非易事，但若有花妈妈协助，问题便都迎刃而解。”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道长你尽管说就是了！您是咱醉花阴的大恩人，您一声令下，别说醉花阴，就是衙门我都能给您搬来！”

　　周涣摇头道：“非也，不是帮贫道，而是帮璇玑姑娘，也是帮花妈妈自己。”

　　花不如一愣，挥绢挡住笑嘴：“小道长说什么呢，捉鬼便捉鬼，捉鬼的报酬我花不如难道会少给不成？”

　　“既然花妈妈与贫道推太极，贫道便开门见山。花妈妈可认识此物。”他将一本书拍在桌上，是从黑市淘来的《牡丹判》。

　　花不如猛烈地抽搐了一下，跌坐在凳子上。

　　这个女人有着臃肿难看的身材，浓妆艳抹的妆容，尖利刺耳的大嘴，最擅长唇枪舌剑，淮城画舫老板最怕招惹这个同行。这样市侩刻薄、牙尖嘴利的一个人，完全没有二十年前那个温怯内向的花不如的影子。

　　花不如深吸一口气，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周涣将在玉虚幻境里所见所闻简单说明。当年的过往，他不全然知道，却也足够了。

　　花不如既然将故事写下来，是想让世人铭记璇玑的悲剧，既然如此，何不现在说出来，也算痛快？

　　“痛快？”花不如闭眼，冷笑一声，“你没亲身体验过，不理解其中爱恨，自然说得轻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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