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逢

　　天际露出一线微光，黎明洒落苍穹。浩浩江水之侧，子夜目光冷漠的落在来人身上。

　　婆娑树影中，人影帷纱垂面，身形挺直，是宫主身边的罗睺。

　　罗睺对子夜拱手道：“子夜姑娘，在下并无恶意。”

　　子夜没有出声，依然冷望着他。罗睺迎着她的目光有些汗颜，暗道方才不该出手相助，以至于露了行迹。

　　*

　　时日倒流至昨夜。

　　夜色朦胧沉寂，风州城外，一处华贵园林之内灯火通明。园林东侧有一处平湖，平湖上建了游廊高台，雕梁画栋曲折蜿蜒，别有意趣。

　　高台上有舞姬乐师正起舞弄弦，清影缓动，水袖曼舞，丝竹之声丁丁零零如清泉洗玉。而游廊上正坐着三人，华服加身，身前食案珍馐玉酿，都远望高台欣赏舞乐。

　　游廊两侧都装了琉璃窗扉，透明窗前挂着精美宫灯，宫灯莹莹清冷，映衬的这场静声小宴如广寒雅会。

　　三人两男一女，其中一男一女都年已不惑，他们相伴而坐，携手并肩，显然是一对夫妻。男人眉目开朗，眼神清明，浑身是常年养尊处优才有的闲散意态，女人容颜不显老态，温柔美丽，一双眼眸更如盈盈秋水。

　　另外一人则是雪衣曳地，墨发玉冠的宫主。

　　夫妻两都看的认真，宫主一双凤眸却透露出漫不经心。

　　直到欢喜悄声从游廊一侧行到他身边，低声道：“公子，飞雪山庄有消息传来。”

　　宫主抬眸往夫妻两的方向望了一眼，才无声立起往游廊外侧行去。他刚一走，女人侧首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对身边男人低声道：“阿澜这是做什么，神神秘秘的。”

　　男人一笑，长臂环过妻子，“孩子们大了不是当年，肯定有自己的事，王妃以为都跟我们一样无所事事？”

　　宫主已经走远，对此似无所知，他直行到僻静之所，丝竹乐声隐隐约约，才停住身形。

　　欢喜赶紧将手中消息递了过去，宫主大掌接过，展开一扫，眸光瞬间一暗，他冷声唤道：“罗睺。”

　　暗影不知从何处一闪而出，下一刻罗睺站到宫主身侧不远，恭声道：“宫主。”

　　雪色衣袖一扬，宫主将手中白纸递给罗睺，冷言道：“你带上人，跟去。”

　　罗睺微微疑惑，接过迅速一看，才知道是子夜姑单刀匹马前往贼寇窝里。以宫主对子夜姑娘的格外关注，势必是不会让她独自犯险。

　　罗睺身形一闪领命而去，安排明日人马。而宫主依然静立琉璃窗扉之后，清寒光辉静静洒落，灯下水波粼粼，如银鱼聚集。

　　第二日天还未明，一队玄衣人影从园林而出，暗候在官道远处，等青衣白马飞驰而过，他们才遥遥跟上。罗睺深知子夜五感敏锐不下宫主，是以这次格外小心，只远远的跟着绝不靠近。

　　他们跟着子夜打马穿林，跟着她顺江而上，又看着她静坐江边，一直都没有被她发现。

　　直到夜幕降临，子夜顺着灯火追寻人迹，从巡山人口中得来线索。

　　子夜抛下巡山大汉，又纵身掠往远山。

　　空茫无垠的夜色之下，群山连绵起伏，如黑龙游走于山林之中。葱郁山林万木竞天，似从黑暗中伸出的无数寒矛冷剑，对峙苍穹。

　　幽影飞掠，起起落落从无数树巅上轻点而过，最后停在一处山势险峻的山岭之前。山岭中有一线天，狭隘幽深，两壁嶙峋陡峭，中间建有高耸的哨楼相连。

　　哨楼上燃着昏黄的火光，远远看去如嵌在山中的萤虫，有一道手持长矛的人影在火光中晃来晃去，不时的俯望楼下。虽然火光朦胧黯淡，但已笼罩一线天前所有空旷之地，任何动静都逃不过楼上人的眼。

　　山风寒凉，楼上的人影晃了一阵，又退回楼间。人影消失的下一刻，林中有青影掠出，衣□□缈间翩然跃上哨楼。

　　回到楼间的人原本昏昏欲睡，却突然只觉背脊一凉。他还不待转身，背后一阵寒风袭来，他就被一把冰冷寒刃抵住背心，靠在墙上。

　　他大惊，“谁！”

　　子夜幽立他的身后，冷声问道：“你们头领宿在何处。”

　　那人不答，欲要挣扎大呼，子夜手中长剑毫不留情刺入一寸，又冷言道：“现在可以说了吗。”

　　衣服割裂之声，剑入皮肉之声，钻心之痛和看不见的伤口，顺着贴身衣物浸透的温热鲜血，都让那人面色一变露出惊恐。他甚至感觉到长剑还在缓缓刺入，寒意从剑锋而出蔓延全身。他惨白着脸颤抖着往远处一指，“姑娘饶命，在…在那儿…”

　　子夜微微侧首，目光望向他手指之处。

　　窗外既是山岭背面，是一处地势隐秘的山坳。在浓稠的夜色下，沉沉黑暗中，山坳平地有一片影影绰绰的山寨，其中一楼格外宽广，当为主楼，周围还有人影提着灯笼来回巡卫。

　　子夜收回目光，又垂目往哨楼下一望。远远的也有一队手执长矛的人影正巡了过来。

　　紧紧爬伏在墙上人趁她观察之机，一只手悄悄探向墙上不远，那里挂着一个暗黄铜锣和一个铁槌。只是他的指尖刚刚触到冰凉，他后颈一痛，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楼下的巡队绕了哨楼一圈，又折回山坳，他们没人注意到身后的石壁之上，一道青影流星一般从哨楼跃下，在黑夜里没有一丝痕迹。

　　与此同时的一线天之外，山林中几双眼睛远望着哨楼，有人声低低的道：“罗总管，我们要跟进去吗？”

　　罗睺的声音响起：“我先进去看看，若有事你们在此接应。”

　　顷刻之后，一道黑影也随着掠上哨楼，然后翻身而过。

　　主楼之外，巡逻的队伍并不十分靠近，只因楼中还亮着微光的寝房里，不时传出暧昧的声响。房中床上纱帐四垂，如波浪一般不停荡漾，好似里面困有躁动的野兽。

　　一道暗影自窗外掠过，门扉静静开合，在粗重喘息和娇艳软语中恍若无声。

　　但纱帐一凝，床上虎背熊腰凶神恶煞的男人似乎察觉了什么，他神情一变推开怀中的女人，随手抓住一件外衫披上赤.裸的身体就旋出帐外，手一伸就取下墙上挂着的大刀。

　　他刚刚出去，纱帐内的女人一声短促低呼，就没了声音。男人闻声挥舞着大刀平平砍向床上，但是纱帐飞舞落下，除了裂帛之声，什么也没有。

　　人影晃动纱帐乱舞的影子投在窗扉之上，却没有引来屋外巡卫的注意。因为有一道黑影突然如鬼魅一般，毫不避人的出现在主楼不远，然后又往远处跑走。巡逻的队伍见到影子一惊，都纷纷围追而去。

　　屋内，男人握紧了刀目光凶恶环望房内，厉声道：“来者何人！”

　　一道纱帐突然似有韧性一般朝男人袭去，男人避之不及，瞬间被团团裹住。他怒气冲天，一张脸扭曲爆红，他大喝道：“来人！”

　　他的暴喝没有引来巡逻的人，屋外空空荡荡没有一丝动静。

　　这样的反常让男人目光一紧，开始剧烈挣扎，一柄长剑就悄无声息的横在他的颈边，少女漠然的声音冷冷响起：“为何截杀风州连昭。”

　　男人慢慢冷静下来，目光狠戾的看了一眼剑尖，“不懂姑娘的意思。”

　　噗的一声，一支长箭突然穿透他的手臂，滴落淋漓鲜血。男人呲牙咧嘴，生生将惨呼忍在喉间，他额头瞬时冒出了大汗，他心中骂娘，这是从哪里来的女魔头，如此心狠手辣，下手毫不留情。

　　子夜站在他的身后，神情无澜，再次冷道：“为何截杀风州连昭。”

　　男人忍过一阵剧痛，才道：“姑娘是要寻仇？恐怕找错了人，是有人奉上重金要将她拦杀在此。”

　　“是谁。”

　　“是风州城一个地痞，和我手下的人有点关系，就托他求到了我面前。”

　　“因何。”

　　“我们只管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男人说着，声音又徒然变的狠戾，他往旁边飞快一躲，身上的纱帐被他猛力一挣四分五裂，提起手中的大刀就要朝身后砍去。

　　但是他的刀没来得及落下，一道清寒剑光飞快穿透了他的胸口。他不敢置信的低头望去，又大睁双目抬头，看清了站在微弱火光中的人影。

　　青衣少女静立破碎的布帛之间，一双眸子如雪湖冷泉，毫无温度的望着他。

　　大刀当啷一声砸落地面，虎背熊腰的身躯直直倒下，男人胸口一朵飞溅血花，上面插着冰冷长剑，凶恶面容上，一双怒眼死不瞑目的大睁。

　　子夜抬步走近，从他胸前拔出长剑，又提着剑行出屋外。

　　她目光淡淡扫了一眼空旷的主楼之外，就飞身离去，身影没入夜色之中。

　　*

　　微光渐明，寒水泠泠。

　　绿野碧江之侧，晦暗天光之下，少女青衣染露，如一副失色古图。

　　子夜冷望罗睺片刻，终于出声，她淡声道：“真是有缘。”

　　她的口吻平平淡淡听不出情绪，罗睺却敏锐的察觉到一丝恼意，他心思一转急忙道：“姑娘勿恼，在下是奉公子之命，前来查探贼寇行迹。正巧遇见了姑娘，所以方才出手相帮。”他说罢还从树上取下长剑，双手奉还子夜。

　　正好林间响起嘚嘚蹄声，神骏白马从深林而出，一路小跑着行到子夜身边。

　　子夜收剑入鞘，牵过缰绳，清眸望着退后几步的罗睺，淡淡出声：“既然阁下身有要事，那我先行一步。”

　　罗睺拱手，“请。”

　　子夜翻身上马，沿着江水顺流而去，身影转眼就消失在茫茫江畔，只留下罗睺情绪莫名的站在原地。

　　片刻之后，几名玄衣卫从深林而出来到他身旁，犹疑问道：“罗总管，还跟着吗？”

　　罗睺摇摇头，“不用。”他有些发愁该怎么跟宫主交待，他虽然找了个借口，但子夜姑娘恐已看破，看破他们一路跟着她，也看破宫主是追着子夜姑娘的行迹来的风州。

　　晨曦洒落，江边的几道玄影不知何时消失，只留下日夜不停的江水潺潺流过空寂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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