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逢

　　“不，姑娘不能去！”

　　连招马上拒绝，子夜于她已有大恩，她留下她只想略报寸恩，并无意让她牵扯太深，更何况，“那里群狼环饲，前次我带着诸多护卫都无法脱身，实在太过危险。”

　　“无妨，我不会惊动他们，此去只探听你被截杀之事。”子夜神情平淡，口吻却无可转圜，似乎并不觉得此为大事。

　　连昭沉默，看着她重新垂首。少女手执玉子缎发披肩，明明如同风姿静雅的贵女，却已一剑一马行走江湖。连昭思量片刻，才矮身执礼道：“姑娘之义，昭铭记于心。”

　　子夜垂眸未动，手中棋子不快不慢的落入棋盘。

　　连昭又回身吩咐，“李叔，你安排身手好的护卫，同子夜姑娘一起。”

　　李管家还未应答，子夜的声音又淡淡传来，“不必，我一人即可。”

　　连昭一想，护卫跟着她也恐成拖累，只得作罢，又吩咐管家安排护卫接应和一些其他杂事。不过多时，管家领命离开，连昭重新回到棋盘之侧。

　　飞雪山庄之名，本就取自梨白之景，庄内风景殊色，这段时日更是云蒸霞蔚美丽非凡，更兼池亭四面高远，让人心旷神怡，两人一坐便坐到霞光满天，直到连昭侍女隔岸寻人，她们才起身准备往屋舍而返。

　　池亭和岸边是曲折的木栈相连，木栈两边有藤花垂至水面，花枝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不时还有细碎花瓣落下，引得五彩游鱼竞相追逐。而闪烁的水光之下，湖深不知几许。

　　两个少女一前一后往木栈行去，连昭行于子夜之前，就在连昭踏出如常一步时，脚下传来异常响声。子夜身如飞鸟，往前急掠，手臂一展揽住连昭身形，就掠往木栈。

　　这一切不过须臾之间，连昭只觉身形一轻，身边疾风突起，整个人就被带着飞离原地。

　　而她惊魂未定之际，湖面上传来一阵断裂巨响和哗然水声。她回头望去，在四溅的水浪中，见到池亭倾泻倒入湖里，于昏黄的暮色之中凄败颓唐。

　　有砸起的水花溅自连昭身上，她只觉寒意彻骨。若是晚了半步，若是没有子夜在她身边，她此刻恐怕已坠湖中。

　　子夜将怀中的连昭放下，微微蹙眉望了一眼原本湖心亭的地方，淡声道：“看来你府中危机四伏。”

　　连昭寒着脸站在原地，脸上不显怒意，她压抑情绪许久，才冰冷道：“我近日离家去道观，为我父亲祈福。”

　　山庄时有高楼，于花海中兀然而立，冥冥天光之下，其中一处高楼里，有人隐于阴影中望着连昭的方向低嗤一声，然后自然自语道：“怪不得能活着回来。”

　　大小姐院中的池亭坍塌，这件事如滴入油锅的水，让沉寂不过一日的飞雪山庄重新沸腾起来。连昭连夜严查池亭倾倒之故，一面命人盘查侍人一一审问近日行迹，又一面派人下水查探。

　　一夜就这样在兵荒马乱中很快过去。

　　*

　　晨光微明之时，白马从花海而出，又赴远山。

　　子夜纵马一路穿林，在夜色四合时，又回到了那日救起连昭的江畔。

　　子夜横马立于江边少刻，又顺着江流而上，目光在江岸细细搜寻。不知行了多久，她目光微凝，勒停白马。前方不远处的一丛灌木旁边，寒光隐现，一支残箭半插土中。

　　子夜翻身下马，行到灌木丛前拾起长箭，她拿在手中翻看两下，又抬首环望四野。

　　绿林沉寂，江水潺潺，除了她孤影一人，再无一丝人迹。

　　傍晚的江风清凉，拂过子夜若有所思的眉宇，她不再继续前行，而是牵着白马坐到江边。

　　她静静望着一江碧水不知疲倦的奔流，静静望着对岸亘古不变的青山，而她脚边浅水中有水草轻柔的飘动，似在无言的陪伴。

　　直到夜色如陈墨一般浓稠，她的身形才轻轻一动。她站起身来，抚了抚白马的鬃毛，长剑轻拍马身，白马似明白了主人的意思，低低嘶鸣几声，就转身没入了暗影绰绰的山林。

　　等到白马的影子消失，子夜如幽灵一般飞掠林上，她青色的身影融进暗夜之中，人鬼难察。

　　夜色深沉，白日毫无人迹的莽莽群山，在黑夜中露出行迹。辽远空寂的山林水侧，有灯火如星点散落，在茂密树影下半隐半现。

　　*

　　飞鸟夜眠，虫鸣阵阵，一处树林中的木屋外燃着一堆烈烈篝火。

　　火堆上烤着野味，外皮金黄，油滴入火，散发出阵阵熟透的肉香。火堆旁歪歪斜斜坐着几个魁梧大汉，赤着胳膊，额头绑着巾带，手边还横着酒袋和长矛刀剑。

　　几个大汉在山野之地无所顾忌，一边喝酒一边声音粗着嗓子交谈着。

　　“…老子今天远远看了一眼，那黑山寨和青水寨是真打，打的你死我活。”

　　“现在外面的人学乖了，过路都不打咱们这地界过，他们一天闲的没事，吃饱了撑的，可不就打来打去松松筋骨？”

　　“你们这就不懂了，这是大鱼吃小鱼！”

　　“照你这么说，吃来吃去，剩下的不就成了鲨鱼？”

　　“何止鲨鱼，要是天老爷眷顾，说不定遇风成龙！”

　　那几人越说越夸大，最后自己都觉得好笑，爆发出一阵哄然的笑声。几个大汉吃喝说闹又是一阵，等酒意上头，都有些醉醺醺的，才互相搀扶着回到木屋。

　　其中一个没有回去，身形偏偏倒倒的到了林中，他闭着眼抖抖身子就要解开腰绳，颈间突然传来冰凉的寒意。他一个激灵突然清醒，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刀剑无眼，阁下不要乱动，回答几个问题就放你离开。”

　　对方说完，大汉就感觉到锋刃贴的更紧，随时能割破他的喉咙，他顿时手脚发软，冷汗淋漓，口中紧张道：“女侠饶命，你问，你问，小的知道的一定说。”

　　只听身后那道声音冷冷问道：“你是何人。”

　　大汉忙道：“双龙寨的巡山人。”

　　“你既是巡山人，对这片地界的大动静想必了然于心。”

　　大汉摸不准她想问什么，谨慎的道：“知道…知道一些…”他话音一落，只觉颈间一痛，甚至能闻到淡淡血腥气味。他霎时魂飞魄散，一身冷汗被风吹透寒凉入骨，

　　“前些时日都有什么动静。”

　　大汉忙不迭的道：“黑风寨和青水寨打起来了，小月寨和五莲泊结了亲，大梁岭办了武会，留仙泊劫了一个柳州富商，丹霞岭截杀了一队风州人氏，朱雀寨下山抢了一批种粮……”

　　“还有呢？”

　　“大动静就…就这些了…其余都是小打小闹…”大汉冥思苦想。

　　“这几个地方都在何处。”隐身树影之下的纤影又将手中长剑送出，“你不会想知道说假话的后果。”

　　大汉那微弱的心思瞬间被颈间的剧痛威胁吓退，快速说出各处方位。他说完之后还不待求饶，喉间一哑，身形一轻，就被人当麻袋一般提起，掠上树巅，御风而行往远处飞去。

　　大约半刻之后，他又被凌空摔下，一根长绳如舞动的蛇一般将他捆在江边树上。而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见到身后人的形貌。

　　他此时也懂了她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他若说假话诳了她，等她回来他定然没命。幸好他胆小都说了真话，何况他说的都是其他寨子的事，找麻烦也找不到他们头上。

　　只不过万一她回不来呢？毕竟有的寨子戒备森严。自己被绑在这里要是被其他寨的人发现怎么办？或者遇上豺狼野兽怎么办？又或者，就算她回来了，自己也难逃一死？

　　大汉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就这样被绑在树上，在冷夜里伴着流动的江水，昏昏沉沉胆战心惊过了半夜。直到黎明即将破晓，他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惊醒。

　　他慌张的侧首一望，就望见一道青影提着长剑站在树影中，雪白剑身还染上了斑斑血迹。

　　本就因为寒冷发抖的大汉抖的更厉害了，他不敢抬首去看对方的面容，生怕绝了活命的期望。

　　但是剑光一闪，依然朝他劈来，他惊恐的缩成一团。

　　谁知下一刻，他身上一松，喉间也发出啊的惊呼。他瞬间反应过来，道了句，“多谢女侠饶命。”就转身逃之夭夭。

　　子夜神情漠然的从林中行出，她缓步行到江边，半蹲下身，将长剑斜斜刺入江中。

　　寒凉的江水潺潺流过，长剑上血迹很快被冲刷干净，剑身如一段透明冰玉，隐于青碧水下。

　　子夜垂眸望着水中长剑，突然反手一旋，水花剑光突然而起，长剑如蛟龙出渊，穿过疏密枝叶，狠狠插入一株树干之上。

　　她于江边站立而起，淡声道：“出来吧。”

　　随着她话音一落，山林深处，一道人影从树后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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