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逢

　　盛会终有散，上巳之后，照州城逐渐恢复平静。

　　山川寂寥，夜色浓稠，城池暗影看起来好似巨大的怪物，盘踞在高山大川之间。城中则是楼台幽影林立，飞檐峥嵘，长墙蜿蜒。

　　模模糊糊的幽影之中，有几道影子飞快掠过。人影掠进楚楼红馆，掠进戏园歌楼，给一个个沉睡的少年男女喂下药丸，然后一一抱走。

　　这一切发生的悄无声息，丝毫无人察觉，只除了暗处一直紧盯的几双眼。

　　城中还有灯烛未熄，星星点点明明灭灭，如飘零萤火。等萤火之间穿梭的人影消失之后，有寒凉晚风平地而起，穿过大家小巷，吹进一座庭院深深的园林。

　　园林之内，树影遮静水，长廊连高楼。高楼雅室之中，暖意煦煦，灯明如昼，雪衣公子端坐灯下，正独自对弈。

　　宫主云袖半垂，墨发长散，手中执着如水洗过的玉子，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轻轻敲落。不过片刻，沉稳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计都的声音传进，“宫主，他们出现了，我们的人成功混进去了。”

　　宫主神情未动，淡淡嗯了一声。

　　计都有些迟疑的又道：“子夜姑娘也被带走。”

　　执着黑子的大掌悬停半空，迟迟没有发出清脆的落子声。

　　计都垂首继续道：“子夜姑娘如此的缘由也刚刚查出，她是应照州捕快耿言所请，助他暗查圣月教掳掠人口的证据。”

　　他说罢暗想，竟然是和他们千机宫来此差不多的目的。千机宫此番是为了查清圣月教底细，但是圣月教一直隐而不出，查不到具体所在，所以他们一直静观其变，从查到的蛛丝马迹中等来这次机会，趁机安插进了千机宫的人。

　　“啪”的一声，玉石清脆相击，黑子终于落下。宫主修长大掌轻撑在棋盘之上，幽邃凤眸落在虚空，不知在想着什么。

　　*

　　夜色沉沉，猩红如血的弦月半现，好似一把染血弯刀悬于天边。

　　崇山峻岭在红月之下连绵起伏，密密麻麻的嶙峋树影透着凄冷萧条的阴森寒意。

　　吱呀——

　　吱呀——

　　有车马粼粼之声在沉寂的山林间响起。夜色之中，一辆宽大的板车一路穿林而过，带动树影幢幢。

　　山愈深，路越窄，车马渐不能行。直至路尽之时，板车上跳下几道黑色人影，惨淡月光照在他们脸上，赫然都带着狰狞可怖的面具。而板车之上，并排躺着七八个毫无生气的少年男女。

　　有黑影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巧金玲，他手一晃，铃音叮铃一响，在山林间幽幽回荡。下一刻，板车上的少年少女突然纷纷坐起，只是他们俱都面无表情，双眼无神，动作呆滞。

　　黑影继续摇着金玲，驱着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少年少女往更深的山中走出。

　　他们行走似乎自有法度，明明寻常山林，却在他们行走之间一步一景，忽而重重迷雾，忽而沼泽水深，忽而荆棘满林。

　　而等他们终于过了层层迷景，树影全无，澄空万里，却是出现在了一处巍峨高耸的悬崖峭壁之下。峭壁之后传出隆隆响声，平如一体的崖石突然往两边裂开，仿佛山鬼张开可以吞噬一切的大嘴。

　　黑影继续驱着少年少女往里而行，很快一道道人影就被山石完全吞没。

　　峭壁之后是狭长潮湿的甬道，但是甬道整整齐齐，两壁之上都嵌着明珠，明珠大概年代已远，只发出极为微弱的光芒。

　　人影在微光之中一一穿行，不知行了多久，终于豁然开朗。

　　山风扑面，众人衣发乱舞。而在他们面前呈现的，是一座恢弘至极的地宫。

　　这座山似乎完全被从里掏空，以容纳层层宫阙和重重楼宇。地宫之前，宽阔的汉白玉阶铺陈而上，两边雕栏明灯，华美璀璨。地宫不见天日，只能以崎岖山壁为穹，同甬道一样，山壁缀满明珠，远远看去恍如繁星满空。

　　只是偌大地宫，一眼望去死气沉沉毫无人迹。唯有漫天珠光之下，玉阶之上，侧身站着一道清瘦人影，他双手垂在身后，微微抬头望着山穹，白发宽袍，衣袖飞舞，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感。

　　带着面具的黑影见到此人，驱着人群上前，远远垂首，恭敬的齐声道：“长老。”

　　他们口中的长老转过身形，是一个面容清寡的老人。长老目光孤高，随意的看了两眼呆立的人群，苍老声音问道：“都喂过亡魂散了吧？”

　　黑影恭声答：“长老放心，都喂过了。”

　　长老略一挥手，黑影就又驱着少年们如游魂一般，往重重宫阙行去。

　　等人都走后，长长白玉阶上又出现一道人影，人影负手而行，缓缓行至长老身边，取笑着说道：“药奴就药奴，还非要什么美人，也不怕这么大动静露出什么马脚。”

　　长老斜看他一眼，淡淡反驳：“我圣月教可没有无盐之人，你若不是来此躲事，想进还进不来。”

　　来人好笑的摇摇头，不再说话，同长老一起站在不知何处而来的猛烈山风中，回身望着这座藏于山中的空旷地宫。

　　那边黑影驱着已经沦为药奴的少年们，转过道道空寂无人的高墙，穿过已近荒废的亭台楼阁，最后进了一处荒芜宫殿。

　　黑影推开殿门，露出空空荡荡的宫室，里面只有两排简陋通铺，通铺之上，躺满了一道道宛如死尸的人影。

　　黑影又摇了摇手中金玲，他身后的少年们麻木的鱼贯而入，躺进通铺，一瞬间就和之前躺满的人影分不出迥异。

　　殿门关闭，黑影离开，唯余婆娑暗影张牙舞爪的映在门扉之上。

　　一片黑暗中，药奴之间，面容清秀的少女睁开双目，顷刻之后，又安静合上。

　　*

　　地宫无白昼，但是山壁之上凿有无数风孔。

　　当缕缕白光透进山穹之时，沉寂地宫也开始有了些许人迹。恢弘宫阙在浮光之中半隐半现，不似人间。

　　一处巍峨高殿在群宫之中兀然耸立，四周高大白柱为支，白石为墙。洞开的殿门之前，立着两位金边白衣的俊美青年，他们浓眉深目，和中原人的相貌有些细小差异。

　　随着一道清瘦身影走进，他们纷纷垂首，“师父。”

　　长老目不斜视从曲廊而来，他没有应答，径直跨进高大殿门，两位弟子紧跟其后。

　　殿中高阔，但是光线晦暗，虽然已经燃起几盏明灯，但在空旷之中也只如微弱星火，能勉强看清殿中四面高墙浮雕满壁，高墙之下，则是高高低低的药架药案，和制配药物的一应器具。

　　而药架之前的空殿中，已经安静的站了一排白衣药奴，在高耸的石柱对比之下，渺小如蝼蚁。

　　长老行进殿中之后，淡淡道：“试试你们的新蛊。”

　　“是。”两位弟子奉命往药奴而去，他们一手持着锦盒，一手带着金丝手套，飞快在药奴手上划出一道血口之后，就从锦盒中小心翼翼捉出什么东西放上去。他们神情毫无变化，似乎药奴只如无情草木一般。

　　长老在他们身后看了一会儿，就转身欲往药架行去。但他身形刚动，突然其中一个弟子小声的道：“奇怪…竟然见血不入…”

　　长老皱眉回身，目光望了过去，弟子手中横亘着一只细弱莹白的手腕，手腕一道伤口鲜血汨汨，而伤口旁边，一只纯黑看不出形状的虫子驻足不前。

　　长老微移目光，落到手腕的主人身上，是个面容清秀的少女，但即使再清秀，一双眼眸也目光呆滞毫无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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