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逢

　　朦胧灯火，暗影憧憧，心绪逐渐恢复平静的耿言这才完全看清少女模样。

　　她容貌清丽至极，宛如天成，莹白雪肤似乎笼着一层淡淡光晕，乌瞳清澈，长睫低垂，神情也如积雪平湖一般清冷无波。

　　正是行踪不定的子夜。

　　子夜垂目静望耿言，声音淡淡：“你想我如何帮你？”

　　耿言心中一喜，收回一瞬间的惊艳，忙道：“想请姑娘助我探清门派虚实，寻到他们掳掠人口的证据。”

　　“山间白骨不是证据？”

　　“在下已经禀过大人，但是大人不欲生事，只推说可能是战乱遗骨。”

　　子夜不语，双眸犹如春风拂雪化成的深山清涧，通透明净。耿言觉得自己在这样一双眼下无所遁形，有一种被看穿的错觉。他不自在的微一低头，继续道：“这江湖门派十分神秘，藏于深山，似乎还有阵法严护，在下数次想混入其中都不得其法，每每无功而返…”

　　子夜再次出言：“你想我如何帮你。”

　　耿言心念疾转，他初时本做它想，但当他看清少女容貌，又想到她来去无踪的武功时，心中又生出另一种想法，“他们搜罗美人，姑娘又正好姑射之姿…”只是说了一半有些脸热，又急忙改口，“此法冒险，是在下心急，姑娘勿怪。”

　　子夜的目光依然安静澄澈，她垂望着巷中浓眉深目的青年，片刻之后才淡声道：“你要怎么确定，他们会带走我。”

　　耿言已经明了她言下之意，他眉目不由带了几分意气，声音振奋道：“在下追查以往失踪人口，发现大多都是花朝上巳之后遭人掳走，可见此门中人是每遇佳节盛会出来搜寻美色，他们物色人选都有迹可循，皆是无亲无故，或卖身贱籍，或风月场中人。而眼下，上巳将至，只要编造身份混入其中，就有极大可能被带走。”

　　耿言说完，目望高墙上的青影，唯有紧紧扶刀的手透露出他的紧张。

　　晚风袭来，灯影轻轻摇晃，大树也发出萧萧之音，少女的身影在风中有些飘忽不定。

　　子夜垂目沉思，只留下一个好字，就转身掠入深沉黑夜。

　　*

　　上巳节，照州城。

　　夜凉如水，长街华灯璀璨，人群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喧闹之声直上九天。而接踵往来的人群之中，最多的则是盛装打扮的青年男女，只因上巳除了消灾除凶，更是春心萌动之节。

　　热闹长街商铺林立，旗帜招摇，珠玉绸缎，酒楼茶馆，药堂杂铺，不一一而举。

　　其中一家戏园之中，灯火斑斓，前院楼台高阁轻歌曼舞，宾客往来如云，而后院则是一片兵荒马乱。垂柳之下，碧波之旁的一块空地上，花车横斜，桌椅凌乱，灯笼纱幔屏风，琴瑟琵琶管弦，随地堆积。一个蓄着美髯的中年男人指挥着一群美人在其中穿梭，嘴里不停的道：“快！快！这都什么时候了！”

　　一道人影大步绕过花车，走到他的身后，拍着他的肩道：“安兄。”

　　美髯男人忙乱之中被突然打断，他一惊，抚着胸口转身，看清来人后恍然道：“耿贤弟。”

　　来人正是耿言，他指了指水边垂柳，“人我带来了，还要麻烦安兄。”他手指之处，新柳依依，光影明暗，柔长枝条轻盈划过水面，而这一派柔曼轻影之中，青衣少女如文竹幽立。

　　那夜少女只留下一个好字就翩然而去，耿言忐忑等待，直到昨日她才出现赴约。耿言思来想去，带她来了这处戏园。戏园主人姓安，曾于去年花朝节之后，丢过一个提灯丫头，而今年上巳节，戏园会有花车游街。耿言的目的，就是那个提灯丫头曾上过的花车。

　　耿言问安园主：“你看需不需要装扮装扮？”

　　安园主自看到少女之后就目露欣赏，大掌忍不住微捻长须，他闻听此言忍不住瞪了耿言一眼，“暴殄天物！”说罢还抑扬顿挫吟了一句，“和氏之壁不饰五采，隋侯之珠不饰银黄，其质至美，物不足以饰也。”

　　耿言悻悻摸鼻，“我是说…扮丑一些。”毕竟少女如何看也不像是提灯丫头。

　　与此同时，长街越加喧嚣，杂乐百戏一时纷呈。

　　一家临街酒楼里，二楼静室靠窗有几道人影，其中坐着的一道如岳如渊，神情漠然，正是修眉凤目，容颜苍白冷峻的宫主。他身后站着计都，小少年欢喜则玩性尚存，趴在窗边，弯着月牙眼，笑看熙熙攘攘的长街人群。

　　因为照州古国遗风尚存，人群中人大多皆是色泽浓丽的窄袖深衣，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人面覆古国时寓意深远的祭神面具。

　　宫主深邃凤目滑过人群中的面具，又漫不经心投向远处。

　　不过多时，拥挤人潮突然如浪分两边，有一辆辆五光十色的花车从中缓缓而来。凤箫声动，美人如鸾，繁花如雨飞扬洒落。

　　人群纷纷驻足，如烈火沸水一般爆出一阵阵喝彩，甚至有常往风月场的人如数家珍一一道来，邀月楼的羽姬，寒星阁的柳烟，十方园的红衣，等等等等。

　　花车穿过人山人海，渐渐近了，又一一从楼下逶迤经过，人群簇拥跟随，如海潮一般哗然而来。

　　宫主却收回目光，如墨双瞳意兴索然，他逸立而起，淡声道：“走。”

　　窗边欢喜连忙收起笑颜，和计都跟在他身后，往楼下行去。

　　而等他们一行人再次出现在楼外之时，宫主脸上也覆上了一面祭神面具。面具狰狞可怖，遮住他无暇俊颜，只露出薄薄双唇和弧度优美的下颚。

　　他们一行往南，花车往北，中间隔着漫漫人海。

　　宫主原本只略望花车一眼，就平视前方默然而行，但行了几步，他突然停下，深沉凤眸重新回望渐行渐远的花车。

　　计都也跟着望了过去，他目光如电，很快就清楚宫主目之所及。

　　华美的花车之上，美人飞舞，斑驳流离的灯光营造出清寒神秘之景。但是他们都看的不是美人，而是花车一角提着宫灯的熟悉身影。

　　计都没有想到在此处看见子夜，她似乎略施粉黛，却如明珠蒙尘，不复空灵，只余清秀。

　　宫主曾吩咐留下人跟着她，但是留下的人还没过一天就跟丢了。并且千机宫的人无论如何查，也查不出她的来历，她似乎是突然出现，而且行走之中经常避开人域，少有人见，他们费力也只查到两件事，一件是荒村驱狼，还有一件是顺着白马的线索，查到她曾途径沙漠，从沙匪手中救下一位西域商人，白马就是西域商人所赠。

　　计都收回思绪，心中疑惑，不明白她怎么如此模样出现在这里。

　　花车已经远去，人群也渐渐散开，宫主依然立于原地，黑沉凤目若有所思。计都恭声询问：“宫主，要去查查吗？”

　　宫主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掌抚上腰间墨玉，卓然身影在扰扰攘攘的人潮中沉默静立，片刻之后，他身形一动，抬步继续在人潮之中穿行，玉石之音冷冷飘进计都耳中：“查。”

　　人海起起伏伏，散散合合，不过片刻，就没了他们一行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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