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声重云

　　芜眠拿着皇榜进宫了。

　　她没见到公主，也没见到任何一位大人物，一进宫就被宫女领到了偏殿里，然后暂时住了下来。宫女只说，公主昨夜被妖物惊吓，现在卧病在床，不便见到外人，还要等待五天之后，待公主病情好转，才能前去面见。

　　她并不着急，也不做太多准备，每天按时睡按时醒按时洗漱，吃点宫女送来的膳食，然后要么坐在窗边看书，要么就到偏殿后面的花园里去散散步。

　　三天之内，她平静的生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第三天夜里，芜眠打发宫女去睡，然后熄灭了蜡烛，放下床边的帷幔，掀乱了衾枕，将身上穿的外衣搭在床边，换上另一件外衣，然后悄无声息地出门了。

　　她是从窗户出去的，无声无息，没有惊扰任何人。窗边的树梢上栖着一只鸟，芜眠开窗时碰到了树枝，枝叶微倾，夜露低落。它被摇落在身上的寒露惊醒了，睁开一只眼，发现周围没有声息，于是继续睡去了。

　　夜里的皇宫也透露出掩不住的富丽堂皇。朱门高墙，飞檐翘角，御花园里随处可见雕刻得精致的宫灯，灯火融融，将草叶上摇摇欲坠的露珠都照得十分清晰。每个角落都有披甲持矛的人在巡逻。

　　芜眠轻而易举地避开他们，按着前两天记下的路线，找到了藏书阁。

　　这等待的五天时间，恰好给了她一探皇宫的机会。

　　藏书阁里未免起火，到夜间是不会点灯的。从外面看上去，这座两层的建筑黑魆魆的，月光照在黑色琉璃瓦上，瓦上即便镀了一层光泽，也沉沉闷闷，一点也不通透。

　　她藏在藏书阁边的树梢上，耐心地等到周围的侍卫换班，然后趁这一间隙掠上了二楼，推开一扇窗，矮身钻了进去。

　　窗下正好叠着一堆书，她差点直接踩上，脚下一滑险些摔倒，连忙扶住了旁边的书架，皱了皱眉。

　　藏书阁里没有灯，她从袖中取出一颗夜明珠来，指尖一转，柔柔的荧光就笼罩了周身。

　　芜眠绕开脚边的一堆书，沿着书架一列列寻找，时而爬高时而伏低，终于在一列不起眼的书架边找到了一册《开元史册》。

　　她将夜明珠放在地上，取下这册书，轻轻地翻开。

　　书册有些年头了，纸页薄脆发黄，似乎随时都会碎开。芜眠略过前面的内容，往中后部分翻，来回找了一会，才找到两页关于璧姬的记载。

　　她停下动作，将书页凑到光下仔细看。

　　书上记载，璧姬生活于靖朝末年到丰朝初年。靖朝末年时，帝王昏庸，臣民奸佞，百姓苦不堪言，几次发动起义，王朝风雨飘摇，濒临分崩离析的节点。于是天下大乱，狼烟四起，四方群雄争霸，逐鹿中原。谢钧本是武林世家后人，借此机会也打起旗号，想将江山据为己有。

　　他虽然身负武功，为人也骁勇善战、善用智计，得到了一批拥泵的追随，但要在和其他势力的争夺之间脱颖而出，也实在有些困难。

　　这时，一个女人找到了他。

　　这女人自称名为“璧姬”。她对谢钧说，她可以助他夺得天下。

　　于是谢钧将璧姬收为谋士，渐渐也发现，她足智多谋，智计高超，而且料事如神，多次险中求胜，打败敌军。

　　最终，也是在璧姬的帮助下，谢钧夺得了皇位，成了这场逐鹿之战中最后的赢家。

　　他本想封璧姬作开国功臣，赐予金银珠宝、万顷良田，但却意外地发现璧姬“包藏祸心”。

　　这“祸心”到底是什么，书册中并没有记载，只说谢钧发现璧姬不同寻常，并非人类，而是邪恶的妖物，于是有意诛灭璧姬。

　　当时，谢钧与璧姬已经在皇宫内着手建立一口“重云钟”，有意仿照神明敲钟创世的传说，借此沟通九天神明，为天下再某福祉。

　　这一举动被议论了三百多年，大部分人都说谢钧当时是疯了，是被璧姬所蛊惑，才年纪轻轻就开始折腾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

　　于是，谢钧与一位高人联手，捉住了璧姬，将她囚禁在北邙山下。

　　书上还附了璧姬的画像，她穿一身紫衣，眉目艳丽。

　　本以为就此就能了结，谁知丰朝三十七年，璧姬从北邙山脱困而出，到长安城中找谢钧报仇。书上的古画上也画出了这一场面——长安城里乌云蔽日，火光四射，璧姬长发纷飞，往四面八方延展，如同弯曲的蛇类，发梢卷住周围四处逃窜的人，将他们卷上高空。

　　芜眠翻过书页的手顿了顿，又翻回前一页，看了眼前面那一页上璧姬的画像，再翻到后一页来，顿时察觉了不同——丰朝元年留下的画像里，璧姬是个眉目艳丽的紫衣女人，可丰朝三十七年这幅画中，虽然紫衣不变，但璧姬的长相分明与丰朝三十七年的完全不同，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子，眉目的颜色很浅淡，像一幅水墨画。

　　她久久地注视这两幅截然不同的画像，许久之后，才将目光移到文字上。

　　书上记载，璧姬寻仇不得，被谢钧与前来相助的数位高人一同镇压，她悲愤交加，一头撞在重云钟上，就此气绝身亡，尸骨被烧成了灰烬，挫骨扬灰。

　　关于璧姬的记载也就到此结束了。

　　芜眠又往后翻了一页，这一页上，是关于宝藏的记载。

　　书上说，谢钧杀死璧姬之后，深切地意识到了周身潜伏的危机，又念及前朝覆灭的悲剧，有意将自己平生收集的宝物藏起来，放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再派人看守，以便将来若有一日国破家亡，后代找到这批宝藏，就可以拿着他们藏匿起来，若有机会，还可以东山再起。

　　同时，天下妖怪横行，道门镇压困难，百姓被他们骚扰得难以安生，谢钧担心有些妖怪太过强大，会威胁他的统治，于是想了一个办法，镇杀了当时非常有名的十一位大妖。

　　这办法是什么，书上就再没记载下来，也许这在当时本就是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

　　芜眠合上书，将它放回去，抽手的时候不慎带出了它旁边的另一本小册子。小册子掉在地上，书页翻开，露出里面的笔迹来。

　　芜眠也是个会好奇的人，她捡起小册子，从头翻开来，看见了属于孩童的、有些稚嫩但也称得上娟秀的笔迹。

　　这大概是某个公主年幼时写下的，书册还不算很老，只是纸页有些泛黄而且发软，字迹还十分清晰。

　　第一页上，就写了一句话。

　　“他们骗我母妃是病死的，可我已经八岁了，我不是小孩子，没那么好骗。我知道是谁杀了母妃，我恨她。”

　　芜眠更好奇了，她翻到下一页，上面写着：“他又把我关在藏书阁里，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写字的人好像刻意想用完这一本册子，一页上就写了一两句话，然后又翻到下一页开始写。

　　后面几页上，都写的是她待在藏书阁里的所见所闻，以及对母亲的思念。这位公主说，嬷嬷告诉她，母亲家里没权没势，她没办法和明妃娘娘争宠，家里也没办法追查她的死因。既然皇帝已经确认她是病死的，那就当她是病死的吧。

　　公主显然对此很是不屑，她重重地顿了顿笔，隔了一行，写道：“我要杀掉她，给我母妃报仇。”

　　芜眠失笑，真不知道这小公主小小年纪，究竟是哪来的深仇大恨。

　　再往后几页，内容渐渐有了些异样——公主在藏书阁的窗边见到了一个紫衣女人。

　　——“今天嬷嬷死了，我很难过。她被人抬走以后，我在窗边看见了一个女人，她穿紫色的衣服，长得很好看，比我母妃还有那个该死的女人都好看。”

　　——“我又见到她了，她坐在窗外的树梢上跟我说话。我问她要怎么才能杀掉杀不掉的人，她说，我可以自杀，然后变成厉鬼去找那个人报仇。”

　　——“她告诉我，有些死法，是可以让人不那么痛苦的。”

　　——“他终于肯把我放出去了，我要试试，我一定要试试。”

　　这句话以后，这段笔记就完了。

　　芜眠合上书册，将它稳妥地放了回去。

　　她虽然不知道这位公主是谁、如今是否还活着，但她也知道，十几年前，皇帝独宠明妃，为了她将一批妃子打入了冷宫，这些人死的死、疯的疯，都凋落得七七八八。

　　七年前，明妃多次陷入噩梦，说有恶鬼来找她索命。

　　为了她，宫中夜间灯火不熄，还请来高人做法，在她寝宫的里里外外都贴上了符咒。

　　可即使如此，明妃还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死在了寝宫里，据说死状可怖，面目狰狞，死不瞑目。

　　虽然宫中对外都说明妃暴毙，可民间传说，明妃是被厉鬼索命而死，是她曾经害过的妃子化作厉鬼回来找她。

　　可那些人早就死了，要是想要她的命，哪怕联袂前来，也不需要再等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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