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声重云

　　芜眠进宫的第三个夜里，云长湮在屋里燃了一只蜡烛，就着昏暗的烛光看书。

　　她将那本《百物集》翻完了，薄薄的一本书，的确记载到了其他书中都没有提到过的奇闻异事。
　　一本书看完了，她有些困，正要吹熄蜡烛，余光突然瞥见墙角溜过去一只老鼠。

　　看那油光水滑的皮毛，生活过得一定很滋润。

　　云长湮不动声色，在老鼠快要蹿出门缝时突然说了一声：“诶。”

　　老鼠精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当场背过气去。云长湮觑着它的反应，说：“过来。”

　　老鼠精低着头，迈着小步子挪腾过来，继续装聋作哑。

　　“你跑到我房里做什么？”云长湮弯下腰，“别装，我知道你会说话。”

　　老鼠精胡须颤了颤，眼珠一转：“你是妖怪？”

　　云长湮笑了笑：“你也是啊。”

　　“你是什么妖怪？”老鼠精抬起头看她，“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云长湮没说话。

　　一根藤条从打开的窗边倏地蹿入，刷地一声卷住了老鼠精，将它提到半空中，倒吊着四处甩。老鼠精吓得吱哇乱叫，连人话都不会说了。

　　云长湮松了藤条，把它丢在地上。藤条退去之后，她再次弯下腰，问：“现在知道了？”

　　她声音一直平淡又温和，周身始终没有杀气，但老鼠精吓得魂不附体，哆嗦了好一会，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叫道：“你是个妖怪？你是妖怪你还跟她待在一块，不怕她哪天不高兴杀了你？”

　　云长湮有了些兴趣，疑惑道：“你说的是芜眠？”

　　“你不知道芜眠是谁？”老鼠精吓得一蹦三尺高，“难怪你敢跟她待在一块——”

　　云长湮给自己倒了杯茶，晃了晃茶杯，看着冷掉的茶水上飘浮的茶叶：“她怎么了？”

　　老鼠精撇撇嘴，往后挪了一小步：“你真的不知道啊？她这么可怕，你也不怕她哪天不高兴了，就把你杀了。”

　　云长湮没太在意，笑了笑：“可她没有杀掉我。”

　　老鼠精愤愤道：“那肯定是你运气好！从前惹她不高兴的妖怪，没有一个是活到现在的。要不是她三百年前失踪了，当时那十一只大妖，肯定轮不到谢钧来镇压。”

　　云长湮眼神微沉，道：“三百年前她失踪了？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失踪了，谁知道她去哪了？”老鼠精把她当成无知小儿来教育，语重心长地说，“可能是被仇家害了吧？她肯定有仇家，不过我不知道是谁。当时她最后出现在蜀中，然后忽然就销声匿迹，我们都以外她死了，大家都高兴得……唉，结果她三百年后又出现了，真是惨啊。你可记得，跟她在一起得小心，她可厉害了，人也狠，哪天她不开心了，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云长湮放下茶杯，杯底磕在在桌面上，撞出一声响，吓得老鼠精浑身一抖。

　　她平静地说：“我知道了。”

　　顿了顿，又说：“你既然知道她在，怎么敢跑过来？”

　　老鼠精躺在地上，摊开四肢，尾巴摇了摇：“她不是几天前就出门了吗？之前她过来叫我们五天以内去找个人……时限快到了，我看看她回来没有。”

　　云长湮失笑：“她出去三天了，应该也快回来了吧。”

　　“那我走了！”老鼠精一骨碌爬起来，跑成一缕青烟，刷地从门缝里蹿了出去，临出门前又回过头，盯住她，“等等，我说这么多，你真的明白吗？”

　　云长湮微微笑了笑，长睫覆盖下来，将眼眸遮了一半。

　　她说：“我明白。”

　　老鼠精走了以后，云长湮又翻开那本《百物集》，对着大葬山那一页沉思了许久，才吹熄蜡烛，上床睡觉。

　　不知是不是因为少了一个人，她莫名觉得衾枕泛寒，丝丝缕缕的凉意渗入骨血，浸透心口，“大葬山”三个字在脑海中盘旋不去，沉沉浮浮，逼得她无法闭眼入睡。

　　她明白的。

　　翌日傍晚，芜眠午睡醒来，斜靠在榻上，透过半开的窗扇，看见漫天的霞光将花园里的草草木木都浸染在其中，云下掠过一群归林的飞鸟，穿越夕阳，飞往未知的远方。

　　她走到花园里，拂了拂低矮的树丛，指尖沾上了冰凉的夜露。

　　偏殿的花园不大，宫人种下的花草树木都绕着一条溪流。芜眠瞧见溪边蹲着一个人，便无声无息地走过去，在她身边站定。

　　偏殿的小宫女蹲在溪边，将一片红叶送入溪中，看着它转入水流，随水漂远。

　　直到红叶看不见了，芜眠才出声道：“在做什么？”

　　“啊？”小宫女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一抬头，看见是芜眠，才松了口气，“芜姑娘……我……”

　　芜眠示意了一下溪水：“流水送红叶，是效仿于祐与韩氏红叶题诗的故事？”

　　小宫女垂下眼睫，双手绞着衣袂，眼底带着些希冀，隐隐有些雀跃：“我再熬三年就能出宫啦，入宫之前，爹爹说了，回去以后就好好给我说一门亲事。我就想着，要是我也能像韩氏一样，以流水红叶做媒，遇见一个好郎君，那该多好啊？”

　　相较于小宫女的期盼，芜眠却没有太多的感触。她露出一个罕见的、转瞬即逝的笑容，淡淡地说：“那挺好的，祝你……愿望成真。”

　　芜眠是宫外的人，相处起来无需太多规矩。小宫女站起来，拍拍衣上的尘土，高高兴兴地说：“芜姑娘，你饿了吗？我去张罗些膳食来。”

　　“等等，”芜眠叫住她，“我现在不饿，带我去御花园里看看行吗？”

　　“这……”小宫女迟疑了一下，“虽然这个时间，贵人一般都不会到花园里来，但我也只能带你在偏殿附近走走，万一冲撞了贵人，可不好……”

　　“没事，”芜眠道，“我就是想看看皇宫究竟长什么样。”

　　小宫女带芜眠在偏殿附近转了转，正要回去，小宫女突然惊叫一声，拉住芜眠，把她往郁郁葱葱的灌木后推。

　　芜眠跟她一起藏在灌木丛后，视线被茂密的枝叶遮住了，什么也看不见。她无需太费力，周遭的声音就一点不落地进了耳朵里。

　　先是衣摆曳地时窸窸窣窣的声响，再是一步一顿的落足声，从两个方向汇聚而来，在一条小径上相遇。

　　芜眠无声地藏在灌木丛后，听这两批人互相打招呼，左边来的那位是宁纯公主，右边来的那位是越贵妃，两人身后都带一批宫女，走起路来窸窸窣窣，好一阵响。

　　小宫女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

　　宁纯公主行了个礼，声音轻轻柔柔，温和地唤了声：“母妃。”

　　相对于她的温柔讨好，越贵妃却只是冷笑一声，说：“你怎么也在这？”

　　宁纯公主没在意她的冷淡，柔声说：“儿臣这几日去给母妃请安，母妃都闭门不见。听明月说母妃夜里没睡好，儿臣便叫人送了些安神的香料去，晚上点在香炉里，有助眠的效用。”

　　越贵妃的目光越过她，看向她身后葱茏的草木，冷冷地嘲讽道：“你又不是我女儿，这么装模作样的，给谁看啊？”

　　宁纯公主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儿臣就先行告退，不打扰母妃休息了。”

　　两队人擦肩而过，芜眠清清楚楚地听见越贵妃又对着公主冷笑了一声。

　　待那些人走远，小宫女才从树丛后钻出来，拉着芜眠回了偏殿，关上大门，靠在门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芜眠问：“那两人是谁？为什么那位越贵妃这么和公主说话？”

　　小宫女把虚掩的窗都关严了，才凑到芜眠跟前，小声说：“这可是宫里的大秘密！你出宫以后，不要乱说啊！”

　　芜眠点头：“你说。”
　　“你们宫外的人，应该也都知道终南山剿匪之战吧？”小宫女放轻了声音，“那一战的起因，就是因为山匪劫持了宁纯公主和越贵妃。当时宁纯公主才刚刚满月，越贵妃向来虔心向佛，便带公主出宫，去终南山祈福，谁知遇见了山匪，险些丧命，是江湖人士相救才得以平安归来。可是从那之后，越贵妃就变得有些奇怪，一直说宁纯公主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说完最后一句，她自知失言，赶紧闭了嘴，警惕地四下看看。

　　芜眠愈发好奇了：“可是，公主只有一个，难道还能被人调包了不成？”

　　“哎，”小宫女连忙摆摆手，“话可不能乱呀！就算你是宫外人，被人听见了，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芜眠对她的劝说无动于衷。她拎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说：“那就不说了，有吃的吗？”

　　“等等，我去给你拿！”小宫女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须臾，她端了晚膳进来，一一摆到桌上。芜眠拿起筷子，又看她一眼，说：“别站我旁边。”
　　小宫女低下头，退到一边。

　　宫里的规矩，伺候人用膳时，宫女得在旁边守着。但芜眠并不习惯有个人站在边上，先前叫她一起坐下来，她不肯，芜眠就让她到旁边站着去了。她处世天真，但并非迟钝，也能看出芜眠待人十分冷淡，尤其她住进偏殿里这几天说的话，加起来还没有今天一天多。

　　芜眠吃完了，小宫女过去收拾碗筷，听她问道：“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公主？”

　　她语气里隐隐有些不耐烦，小宫女想了想，道：“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也许明天就能见到了。让姑娘等这些天，也是在看你的表现呢。”

　　芜眠抬了抬眼，她忙道：“我见过宫中请来驱邪的术士，身边都带法器，还用符纸，你一点都不准备吗？”

　　“准备什么？”芜眠反问，“那些法器符纸，不过是他们这些修为不够的人的雕虫小技罢了，我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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