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声重云

　　楔子：
　　这一生已经结束了，我才终于醒来。

　　二十四年前的洛阳，春风拂面，十里艳阳铺了满天，大道上有人纵马而过，烟尘阵阵，留下一道若有若无的牡丹花香。

　　街边一间破旧又不起眼的小客栈里，店主在煮一锅黄粱，一身利落短打的少年将双手枕在脑后，靠在墙边睡得正香，还有个紫衣女人坐在桌边，神色慵懒，盯着茶壶里冒出的白烟出神。

　　马蹄的声音和纵马人呵斥声惊醒了少年，他一跃而起，差点撞翻了身边的桌椅。

　　女人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醒了？”

　　“你怎么还在这？”少年不满道，“真碍事。”

　　“我就住在这家客栈，你管得着我吗？”女人嗤笑道，“不过你也没睡多久，黄粱都还没熟呢。”

　　“无聊，”年轻气盛的少年懒得和她多说，背起剑，对她挥挥手，“睡够了，走了。”

　　梦醒的少年负剑离开了客栈，迎着腥风血雨闯荡江湖，从籍籍无名到名扬天下，年至而立时被推选为新一任武林盟主，长居洛阳。

　　牡丹花开花落，天边云卷云舒，又是十年过去，再到四月暮春时节，牡丹花开，国色天香，艳冠洛阳。

　　他广发名帖，召天下英雄豪杰前来，共赴五年一度的武道盛会。

　　江晚殊和明初总算是在牡丹花开之前赶到了洛阳。刚下过一场春雨，路边的新柳缀了水珠，路上的石板浸了雨滴，透亮清澈，熠熠生辉。

　　正午的阳光有些灼人，江晚殊大概是嫌热，展开一柄折扇，举到头顶遮阳。

　　她第一次拿出这柄折扇，明初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折扇乍看起来很普通，和路边小摊上十文钱一柄的折扇拥有一式一样的白色扇面，正面写了个遒劲有力的“江”字，扇骨是木制的。但仔细看来，却能发现扇面的材质不太一般，在阳光下竟反照出水波般丝丝缕缕的光泽。

　　洛阳比荆渝镇繁华许多，大道上车水马龙，街边楼阁鳞次栉比。临近武道大会，来来往往的人中难免多了江湖人的身影，常有些带刀佩剑的人混在人群中，熙熙攘攘来来去去，转眼就不见踪影。

　　江晚殊在荆渝镇人生地不熟被人偷钱，到了洛阳就显然如鱼得水，她带着明初左拐右拐，进了一间客栈。

　　客栈立在街角，规模不大，也不刻意招摇，顾客相较于其他的少了许多，正午时的大堂里见不到几个人，十分清静。

　　门口倒了张椅子，江晚殊脚尖一挑，把它挑正了，又踹到一边。

　　然后进了大堂。

　　凡是在大堂里的，从掌柜到店小二，全都和她打招呼，热情洋溢。

　　“江姑娘！”

　　“江姑娘去哪回来了？”

　　“这次出门玩得好吗？”

　　江晚殊一一回了，然后转头对掌柜说：“都说了多少次，门口别放张椅子，别人看见都不想进来了。”

　　掌柜往门口瞥了眼，四下找人训斥：“谁放那的？下次都注意点！”

　　明初听得想笑，赶紧咬住了嘴唇。

　　掌柜看了她一眼，眼珠转了转，大概是摸不清她的身份，不敢大声说话，只好凑过去和江晚殊低语：“前两天方公子来找你，结果你还没回来，他托我带句话，让你回来了就去找他。”

　　“我为什么要去找他？”江晚殊将折扇在柜台上一敲，“让他下午自己滚过来等我。”

　　说完就上楼去了。

　　店小二紧跟着过来，毕恭毕敬地把明初带上三楼，引她进了江晚殊隔壁的房间，然后送上饭菜。
　　客栈里的饭菜式样简单，但也十分可口。用过午饭以后，店小二收走了餐具，送来热水。明初刚将手巾搭在铜盆边，江晚殊就敲响了她的房门。

　　明初侧身让她进门，然后坐在椅子上，问她：“什么事？
　　”
　　椅子被明初坐了，江晚殊四下看看，觉得坐地上不太好，高低角度太分明，气场上要比别人弱，于是双手一撑，坐上了桌子。

　　然后说：“武道大会要开了，你想不想去看看？”

　　“武道大会？”明初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你说五年一度的武道大会？”

　　“是啊，”江晚殊点头，“就是大家互相比武，最后分个胜负，反正我觉得很无聊。”

　　“这可是江湖盛会，邀请的都是名门正派，来的人相互之间都认识。就算有几个独行侠，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你准备怎么去？”

　　“小姑娘，你也太小看我了。”江晚殊向她略一倾身，一拍桌沿，“给我五天时间，信不信我把峨眉的请柬弄过来？”

　　她说话的时候，眉梢扬起，左眉边那道褐色的疤痕也跟着挑起来，充满了嚣张的气度。

　　“那我当然信了，”明初说，“不过你还是走走正经的路数——我可不想混进去以后被抓。还有，我不是小姑娘。”

　　最后一句话落了重音，以示不满。

　　她到底是不太相信江晚殊经常说的那些自己活了千八百年之类的鬼话。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她的神情和语气，要是换个人来看看她说话时这嬉皮笑脸的神态，大概都是不会信的。

　　再说了，世人寿限百年是公认的事实，要是一个人真能长生不死，在世俗的眼光里大抵是要被看作怪物的。她要是真能活这么久，为什么不遮不掩，就不怕别人听见会怕她厌她？

　　“你才几岁？怎么就不是小姑娘？”江晚殊斜乜她，“我说能去就是能去，等着。”

　　桌子紧挨着窗扇，窗外是一条僻静的小巷。她说完就推开窗，直接纵身从窗口跳了出去。

　　明初探身到窗边一看，却见她安安稳稳地落地，连尘土都没惊起，还转头朝窗口挥挥手，笑容满面，手腕上的红缎带随风而动，宛如蝴蝶飘飞的双翼。

　　小巷一面是客栈，另一面是砖墙。墙后不知是谁家的小院，满园春色还未凋落，一枝桃花越过院墙探出身来，花绽新红叶凝碧，当真如同美人点染了胭脂的面颊，娇艳欲滴。

　　江晚殊朝墙边走去。

　　墙下有位白衣公子，气度沉稳温文，面容颇为俊朗。他站在那里已经等了不知多久，面上没什么表情，见到江晚殊，才面露些许不满，对她轻声说了句什么，大概是抱怨她来得太晚。

　　江晚殊装聋作哑，偏过头去看墙外的那枝桃花。白衣公子似是无可奈何，叹了口气，示意了一下小巷外的方向，两人便并肩往外走去。

　　离开小巷以后，方恒随意地问：“见到小美人了？”

　　江晚殊奇怪：“你怎么知道是小美人？”

　　“如果不是小美人，你肯定第二天就回洛阳了。”

　　江晚殊琢磨了一下，觉得他这话非常有道理，点头：“真是小美人，而且看起来挺聪明的——对了，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用剑，没有胡须，左眼眼尾有点斜挑的，是蜀中谭家的家主吗？”

　　她描述的正是那天夜里被毒死的、手掌上有两处圆洞形伤口的男人。

　　如此跳跃的对话思路，方恒也毫不费力地跟上了：“是他，他死了？”

　　江晚殊很不满：“你怎么又猜到了？”

　　“一般来说，你会感兴趣的，要么是美人，要么是死人。谭家主和美人一点都不沾边，也就只能是死人了。”

　　走过一条喧嚣繁华的长街时，身边人流攒动，未免对话被耳力好的人听见，两人默契地收声，沉默地并肩而行。

　　江晚殊眯起眼睛，打量身边来来往往的行人。她虽然不喜欢参加武道大会，可往年的武道大会开始之前，她都在洛阳。这群雄并起的江湖盛会总能召来天下英杰，总有些草莽或小辈盼望一睹高手的风采，早在三月就抵达洛阳开始等待。到了四月，武道大会将开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洛阳城中时常有江湖人三两聚集，各自都很是兴奋，这心情如同飘散的柳絮，随风飞入大街小巷，将整个洛阳都染遍了。

　　可今年的情况却大有不同。

　　分明离武道大会召开还不到十日，洛阳城中的氛围却异常地沉闷压抑。春色怡人的地方阳光明媚，角落阴影中却暗流涌动。

　　离开长街以后，两人走到一处湖边，在柳树拂下的阴影中，江晚殊问：“最近出了什么事？”

　　“昨天夜里，知剑山庄的庄主死了。”方恒神色无澜，只是压低了声音，“他死在城郊的乱葬岗上，喉间有一道伤口，圆洞形，像是判官笔造成的——虞盟主把这件事情压了下来，但纸终究包不住火，能压一时，不能压上一世。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估计要不了多久，洛阳城中的江湖人就都知道了。”

　　昨天，江晚殊和明初在日落时赶到洛阳城外，眼看天黑，就决定先不进城，暂住在城外的客栈里。

　　江晚殊笑了笑，低头看自己手腕上的红缎带：“今年武道大会还开吗？”

　　“这是江湖盛会，五年一度是惯例，总不能因为死了人就取消。”方恒叹了口气，“听说是要延期了，不过我看，延多久都没有太大用处。就算他们认定这是长舌鬼杀的人，天大地大，又能上哪里去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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