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声重云

　　江晚殊离开小巷之后就再没回来，明初望见了那个在墙下等她的男人，只想那大概是她的朋友，也无心过问别人的事，就将窗扇掩了，洗漱之后午睡去了。

　　直到日头西斜，街上人声渐稀，她才慢慢起身，也懒得去管隔壁江晚殊在不在，径直下了楼，在无人的大堂里转了转，候着掌柜从后厨出来，坐在一张临近柜台的桌边，随意地和他聊起天来。

　　掌柜生了一副精明相，待人却很热情，每天迎来送往，也练就了一副好口舌，滔滔不绝地跟她说起附近的古怪传闻。

　　“明姑娘，你从房里的窗户看过去，就能看见那家院子了。”掌柜指指大堂后面的方向，“好多年了……我想想，有二十二年了吧？对，从二十二年前开始，那院子的主人就不在了——听说是失踪了。可是从那以后，只要到傍晚，三楼最左边的窗户前，就会出现一个白色的人影……有很多人都说，那是院子的主人。”

　　掌柜说得神秘，明初不由得往那边看了一眼，又听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也不是没有人去院子里看过，可屋里的东西都落了灰，却不见主人的踪影。这附近的人，也从没见主人回来过。即便如此，傍晚时那窗前的白影还是会日复一日地出现，二十二年了，从来没变过，大家都说，这是闹鬼了呀……”

　　明初若有所思地听着，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那倒是挺有意思的。”

　　这时，后厨转出来一个小二，唤了掌柜一声，叫他到厨房看看。掌柜意犹未尽，临走时还说了一句：“姑娘要是不怕，也可以去那边看看。”

　　当天夜里，明初熄了蜡烛睡下，远远听见外面长街上的更声，幽幽沉沉，混着打更人有些沙哑的嗓音，敲一下便传出很远。

　　梦中，她恍惚听见有人用指节在敲打窗沿，声响一顿一顿，有些沉郁。明明已经吹熄了蜡烛，眼前却有跳动的火光。她在睡梦中皱起眉头，想掩住耳朵，又想遮起眼睛。敲窗的声音仿佛洞察了她的想法，又加重了力度，声音变得更加幽沉，无孔不入，似乎刻意要将她唤醒。

　　火焰跳跃的幅度越来越大，从小小一簇火苗变成了肆虐的火舌，陡然向周围蔓延，转瞬间延展成一片火海。火海向她扑来，铺天盖地兜头笼罩了她，浓烟四起，呛得她无法呼吸。

　　明初骤然惊醒，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外面有雨滴打落在窗沿上的声音。

　　她坐起来，定了定神，发现那并不是雨声，而是和梦里一样，有什么东西在敲打她的窗沿。雨声应该是淅淅沥沥的一串声响，可这声音一顿一顿，非常富有节奏。

　　她听了一会，觉得这大概是某个人故意为之，便推开了窗。

　　果然，她一开窗，敲在她窗上的声音就停了。明初低头一看，只见一颗石子正好落在窗沿上，她开窗以后，石子就顺着墙壁落了下去，直直坠到地上。

　　明初抬起头，就看见小巷另一边的屋顶上，一整个下午连带一整个晚上都不见踪影的江晚殊笑眯眯地对她招手。

　　今夜月色清明，疏朗清辉落在她身上，让明初即使在夜里，也能把对面屋顶上的人看得很清楚。
　　……她的笑容也让人看得更加不爽了。

　　明初不由自主地磨了磨牙，对此人神出鬼没而且扰人清梦的行为非常不满。

　　她现在只想继续睡，于是冷漠地瞥了江晚殊一眼，就准备将窗户甩上，结果一柄打开的折扇突然飞了过来，准确地卡在窗扇的缝隙里。这样一来，窗是彻底关不上了。

　　明初只好把窗推开，又见江晚殊对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她只好拔出江晚殊丢过来的折扇，给她原样丢了回去，关窗回屋点亮了蜡烛，穿戴整齐，又打开了窗，撑着窗棂踏上窗沿，足尖一点，跃到对面屋顶上，落下时轻盈敏捷，一点声响都没出。

　　江晚殊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让了个位置，说：“坐。”

　　明初坐下来，抬眼一看，见洛阳城中万家灯火已熄，而空中一轮明月仍旧高照。倾泻的月光洒满了天地，栖息在屋檐上、翼角下，相互之间交相辉映，有风来时也不随之流动，视野里亮如白昼。

　　屋顶上只有凉风飒飒，明初垂下的手背碰到了冰冷的黑陶瓦。她静默了半晌，也没看出来这里除了月光还有什么好看的，只好问江晚殊：“你半夜不睡觉，叫我来这干什么？”

　　江晚殊一偏头，作了噤声的手势：“耐心点，等一会就看见了。”

　　明初又耐心地等了许久，听见打更人敲响了锣，用沙哑的嗓音拖着悠长的调子喊：“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屋顶上坐着实在是无聊，她想起下午掌柜给她讲的故事，低头看了一眼花草繁茂的小院，说：“我听掌柜说，这院子闹鬼。”

　　这话一出口，她就听见江晚殊的呼吸停顿了一下。

　　江晚殊转过头看她，眼神闪烁，指甲从黑陶瓦上划过，留下一道令人牙酸的声响。

　　“是啊，”片刻之后，她笑了笑，脸色如常，“这院子里，原本住的是段城。”

　　明初回忆了一番，确信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段城又是什么人？”

　　“你连段城都不认识？”江晚殊颇为惊讶地看向她，“你还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两年你都干什么去了，一直待在蜀中？”

　　明初扭过头，沉默以对。

　　她今年二十岁，前十八年无灾无难，一直生活在长安家中。十八岁时因为避不开的厄运失去了至亲，才怀揣着执念独自一人来到蜀中，在荆渝镇的一家小药铺里求了份差事，一来隐藏身份，二来给自己找点事做。

　　她知道天下觊觎宝藏的人很多，也知道自己身为持有地图的“知情者”，要是太多被人发现，将会身陷险境。

　　所以，在江晚殊找到她之前，她从未接触过江湖，对传说中的人和事知之甚少。除了长舌鬼以外，就没再打听过其他了。

　　而江晚殊虽然江湖无名，却对天下大小事如数家珍，见她不懂，也耐心地讲解道：“二十二年前，段城曾是受江湖人追捧的剑客。他年少成名，武艺高强面貌俊朗不说，为人也谦逊温和，很受人喜爱。他和其他年轻的高手不太一样，从来不端架子，也没有什么野心。别人都说年少轻狂，可他却是个例外，虽然行事风流，但十分沉稳，经他之手的事情从没有出过差错。”

　　她顿了顿，低声说：“他喜爱花草植株，住在这间偏僻的小院里，就将院子里种满了花花草草。他失踪二十余年，这些花草却至今没有凋败，杂草的长势不过于旺盛，也不知是天意所为，还是有人暗中打理——”

　　江晚殊说到这里，突然闭口不言，好似觉得说不下去了一般。她解开手腕上的红缎带，耐心地将它再次绕成蝶形，慢慢打了个结，这才缓缓道：“他失踪这么久，大概也没有人会在意他了。就算曾经有些朋友会四处搜寻他的踪迹，可这些人有各自的生活要过，有各自的前程要走。过不了一两年，这些人也都会把他忘了，只有到了必要的时候，才拎出来谈论上一两句，惋惜一下他的早逝。”

　　这时，长街尽头突兀地跃起一点火光。江晚殊立刻抬起头往那边看去，嘴唇紧抿，这是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明初只来得及抓住她语气里那点还未消散的怅然，这段谈话就突然没了下文。

　　她独自消化着那一点意犹未尽的悲怅，江晚殊突然说：“看那边。”

　　她将声音压得很低很轻。

　　明初顺着她的指引望过去，只见长街上，一队穿白色丧服的人沉默着走来。扬撒纸钱的人走在最前面，之后打幡在前的是个年轻人，他低垂着头，从屋顶上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得见他脚步拖沓沉重。之后的孝属手扶哭丧棒，哀哀而泣，大概是怕天黑看不清，前后都有人举着火把在引路。

　　月光分明照彻了天地，却有人在暗影里举行一场无声的葬礼。

　　灵柩被人抬着，缓慢地向前行去，黑沉沉的棺木宛如一张巨口，将周围的一切都吸附在身侧。这一队人虽然都表现得悲痛，却没有人敢向灵柩看上一眼，这些人的目光或是涣散无焦，或是沉痛难当，却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它。

　　这一队人走过之后，江晚殊说：“这人是昨天夜里死的。”
　　明初愣了一下，随即就明白过来：“昨天夜里死的，连头七都没过，怎么会这么急着下葬？”
　　江晚殊无端地对她一笑。

　　月亮稍稍偏移了位置，落在她脸上的光亮只有一半，剩下的一半面容就藏进了阴翳里。她脸色本来就苍白，此时就更显得森冷，再好看的人变成女鬼也就不太赏心悦目了，只能剩下毛骨悚然。
　　她幽幽地说：“这人可是长舌鬼杀的，你说他们敢不敢停灵吊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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