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声重云

作者:白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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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槐安皮影【1】


      长得没有尽头的甬道终于不再曲折,转而变为笔直,通向不同的四个方向。

      周围潺潺水声绵延不绝,又走了不知多久,眼前陡然开阔,竟是闯入了地宫主人安眠的墓室里。
      芜眠将犀角换到左手,火光往前照,映出落满灰尘的地面上有纷乱斑驳的痕迹,像是有人拖着凌乱拖沓的脚步来过,又慌乱地狂奔离开。

      地宫里阴冷、寂静,立柱、斗拱,逼真地模仿出宫殿建筑的模样。高大的棺床雕饰精美,弯曲虬结的藤蔓从斗拱上垂下,郁郁葱葱,垂到棺床上,又垂落到地面上,藤蔓上栖着几只蝴蝶,色泽殷红,翅膀微微扇动,似乎还在微微地呼吸。

      云长湮目光扫过地面,又往墓室更深处看去。墓室宽阔,火光照亮了大半,剩下的一半留在暗影里,光线昏暗,隐约能看见棺床尽头的墙壁上是一幅雕塑,一位妇人从一扇微开的门缝间露出半身向外张望,一手扶门,长袖半垂。

      芜眠转头看了云长湮一眼,说:“离蝴蝶远点。”

      说罢就不再管她,好像这句提醒已经仁至义尽了一样,举着火把转身去看墓室两边墙面上的壁画。

      壁画样式简单,色泽暗淡,不知是不是画师有意所为,人物面部全都模糊不清,只有衣着服饰的细节格外明晰,内容也不多,只有简简单单的几幅,周围景物也是随意勾勒,只大概能看出何处是山何处是水。

      帝王独自驾车远走天涯,翻山越岭,寻找长生不老之法。频频的求而不得令他灰心丧气,就在他登上一座山顶,失魂落魄地独览众山时,一位紫衣仙女踏云而来,交给他一只殷红的蝴蝶和一朵芍药花。

      帝王欣喜若狂,带着蝴蝶离去,紫衣仙女也飘然远去,只有芍药花留在了山顶上,经受风吹雨打,逐渐零落成泥。

      芜眠盯着紫衣女人模糊的面目看了许久,眉头突然一蹙,整个肩背颤了颤,脊背上的疼痛定时定点地开始蔓延。她几乎立刻想要将手伸向背后,临到头突然想起来云长湮就在身后不远,只好硬生生忍住了。

      她咬住嘴唇,调整出一个完美无缺的表情,然后自然地转过身,说了声:“回去了。”

      出了地宫以后,芜眠挥手熄灭了犀角,对云长湮说:“这几天麻烦你了,我要走了。”

      “去哪?”云长湮愣了愣,“你一个人走?”

      芜眠觉得她这个问题十分好笑:“不然呢?”

      四野寂静,枯枝上的乌鸦早就不知道飞去了哪里,鬼哭般的山风吹来几缕鬼火,绕着她飞舞旋转。晦暗的月光在地上投下她的影子,茕茕孑立,仿佛是一个独立的存在,从明到暗的界限画得清清楚楚。

      世人常说,影子是一个人最忠实的陪伴者。

      如果一个人甚至能和影子分开,那她还剩下什么呢?
      云长湮叹了口气,温和地说:“我陪你一起去。”

      芜眠好像听见了什么笑话,双眼一下子睁大了,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嘴角微挑,露出的却是个不屑的表情。

      “你开什么玩笑?”她拂开从鬓边散下的、被风吹到眼前的一缕长发,冷笑一声,“我不需要人陪。”

      “我在这山上住得挺好,又不是刻意为了陪你才出门。”云长湮迎上她的目光,不避不惧,“你尽管去做你要做的事,我不需要你操心。再说了,你会和鬼打交道,能和人打交道吗?”

      最后这句,语气十分无奈。她说得倒也在理,以芜眠的脾气出了门,大概是要天天惹事的。

      芜眠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看了半晌,好像她是一具身份可疑的尸体。

      她目光里冰冷疏离的意味十分明确,云长湮见她如此反应,早做好了送她下山然后回家的准备,谁知她突然说:“那你爱跟就跟吧。我离开蜀地,是要去办几件事。若你当真愿意与我同行,途中多个帮手也是件好事。我可事先说明白了,此去路途凶险,你也并不知我的目的,你想好了,可的确是要去?这是我的事情,不勉强别人来帮我。如果你半途怕了惧了,随时都可以走,哪怕是身临险境临阵退缩,我也绝不拦你。”

      云长湮无所谓,只是笑笑,道:“我明白,不会让你费心的。”

      芜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丛蜀国里一片死寂。

      皮影戏散场以后,偌大的城市仿佛刹那间变成了一座空城。所有居民都隐匿在房屋里,不开灯也不出声,夜风也无声无息,连一只夜行的动物都看不见,天与地似乎在这一瞬间全都哑了。

      明初坐在街边,抱着膝盖沉思,不知陷入了多久远的回忆里。江晚殊晃了晃快要见底的酒壶,终于忍不住拍了拍她肩头:“喂。”

      “啊?”明初恍恍惚惚地回神,“怎么了?”

      江晚殊说:“皮影戏有什么问题?你以前看过?”

      “我没看过,”明初低声道,“可我听过这个故事——那天夜里公主给我讲的,就是这个故事。”

      “如果说它是被诅咒的,每一个说出它的人都会死,那这诅咒恐怕和故事情节本身无关。”江晚殊拧开酒壶喝了一口,靠在街边店铺屋檐下的廊柱上,“关键在于犀照通灵,贸然连通幽明的人会因燃犀照夜而死。就比如晋人温峤,比如这个不知名的丛蜀国公主。而你说的老嬷嬷、容月公主,她们讲出了这个故事,也就相当于触犯了幽明有别的禁忌,所以落得了同样的下场。”

      “可我不明白,”明初沉声说,“如果公主知道自己会死,为什么要在雪夜里特地跑来找我,一定要对我说出这个故事?”

      “那就只有死去的人自己才知道了。”江晚殊耸耸肩,“走得动吗?趁现在没人,在城里再走走,也许还会有别的惊喜。”

      黎明到来之前,她们找到了丛蜀国的王宫。

      和长安城里的皇宫相比,这座宫殿显得非常质朴。它既不金碧辉煌,也不美轮美奂。宫殿外有飞檐翘角,宫殿内有横梁立柱,寥寥几座后殿除了装潢精致以外再没有其他奢华之处,主殿王座下的地面上铺了一层鲜红的地毯,四角镶嵌四颗夜明珠,除此之外,再没有多余的装饰。

      王宫里没有人,既不见巡夜的侍卫,也没有来往的宫人,更不见灯火通明,也不闻人语人语人声。它好像真如客栈老板所说的一般,在一夜之间凋敝衰败,所有生灵都消失了。

      夜明珠的光很暗淡,主殿里大部分都是漆黑的。江晚殊朝王座走了几步,脚下突然碰到了什么东西。她弯下腰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幅皮影。

      她捡起皮影抖开,对着夜明珠细看。这皮影的衣着竟是侍卫的服饰,腰间佩剑,面目五官威风凛凛。
      正端详间,明初也捡起一幅皮影,这一幅穿了宫女的衣着,眉目温婉。

      江晚殊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中的侍卫看了一会,突然把他丢下,走到王座上的台阶上去,借着夜明珠的光,她看见王座上也有一幅皮影,头戴冠冕,手持权杖,黑色衣袍绣纹精致,竟是一位王者的模样。

      “这真是有意思了。”她喃喃道,“难道丛蜀国人都是皮影变的?”

      看眼下的场景,倒的确是很像。可丛蜀国人虽然鲜少与外人交流,但也并非完全与世隔绝。就说皮影戏里送去当质子的那位公主,她在别国都城住了这么久,如果一到夜里就会变成皮影,难道一整座皇宫里的人都没有发现吗?

      明初也走上台阶,低声问:“难道我们在街上见到的,都不是人?可是公主的故事里,被丛蜀国送去长安,最后死去的清琅公主显然是个活人啊……”

      江晚殊转头和她对视,她们两人就像两个大胆闯入了恐怖禁地的无知者,直到境遇愈渐危险,才发现不对劲,彼此却对眼前的一切茫然不知,也不知身后是否有危险临近。

      不过江晚殊显然不太害怕,她伸手戳了一下王座上的皮影,见他应声而倒,也没有暴起伤人,于是说:“谁知道,也许这个国度就是被诅咒了,所以所有人都变成了皮影。也许不是这样——毕竟我们也不知道,究竟是曾经的国人变成了皮影,还是皮影化作人形到人世间走了一遭。”

      就如槐树下蚁窝中的槐安国,南柯一梦,不知真假。

      时间愈发临近黎明,两人找到了王宫地下的囚牢。

      囚牢也空置多时,墙角都结满了蜘蛛网,两边的墙壁上却仍有灯火在燃烧,牢门都开着,地上扔着烧过的犀角。

      “如果这里再没有线索,这一路也就白走了。”江晚殊看地上还算干净,就靠墙坐了下来,“你看看,这地方有可能关过人吗?”

      明初绕着囚牢走了一圈,最后捡起地上的犀角:“之前见到那个乞丐,他说有人点灯,然后看见鬼魂飘出来。能照见鬼魂的,只有犀角的火焰。如果真有线索,估计也与犀角和鬼魂有关系。”
      她顿了顿,犹疑道:“还是算了,要不再找找其他线索?”

      “不用,我来。”江晚殊站起来,拿走她手中的犀角,“照个鬼而已,怕什么?”

      明初还没来得及阻止,她已经将犀角探入墙壁上的灯火之中,犀角登时燃起一蓬火焰。

      “不行,你忘了,点燃犀角的人都会死的……”

      “我没忘,”江晚殊看了她一眼,“燃犀便会招来杀身之祸的是别人,可不是我。”

      她显然有恃无恐,明初只好提心吊胆地跟她走出了地牢。

      黎明前的夜晚无比黑暗,一阵阴风迎面扑来,吹得犀角的火焰不断地跳跃晃动。

      不知是不是错觉,前方漆黑的道路上,竟然真的飘出了一队鬼魂。

      他们大概有十几人,都衣衫破旧、肤色惨白,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脸,看不清是男是女,双脚都笔直地下垂,手中却捧着一朵牡丹花,无知无觉地往北方飘去。

      天边露出一线白晖,黎明的光刺破了长夜。

      江晚殊一挥犀角将它熄灭,盯着最后一个鬼魂手中的牡丹花,突然笑了。

      “原来是牡丹花啊。四月正是洛阳牡丹花开的时节——竟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现在启程去洛阳,还赶得上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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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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