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时光

　　于思远窝在陈扬客厅的懒人沙发上，无处安放的长手长脚局促不安地向身体集中，目光跟着在地板的缝隙间游移。

　　陈扬拎着一罐可乐从冰箱跟前一跳一跳蹦过来，可乐扔给于思远，扬起下巴问他：“这大半夜的你不去约会，跑我楼下蹲着练什么功呢？”

　　于思远抿抿嘴，道：“扬扬。”

　　陈扬一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对上他那一双能溺死人的桃花眼，“有话说话，别出幺蛾子。”

　　“我觉得我挺真诚的，你说的我那些毛病我都改了，”于思远把可乐罐在手里搓了又搓，“不信你查我手机，一个乱七八糟的女孩都没了。”

　　“小伙子，你还有大把的青春年华，何苦在我一个老阿姨身上浪费。”陈扬一屁股沉在沙发上，把毛线帽褪下来，捋了把自己已经泛着油光，且贴在头皮上的短发，“不就是给你送了二十来次小龙虾么，还犯不着让你以身相许。”

　　摸着良心说，于思远的皮相是过关的。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青春阳光，年轻的灵魂与□□，兼之能说会道、死缠烂打的一张嘴，陈扬还能□□着不下手去祸害他，那纯粹是崇高的道德在克制着原始的冲动。

　　“我和你知道的那些有钱的二代不一样，”于思远忽然认真起来，“我没想跟你逗着玩，你也别老拿年龄搪塞我。”

　　陈扬想了想，自己从果盘里摸了只橘子夹在裹着石膏的胳膊肘里，一边剥，一边语重心长地教导他，“你说对了，我就是在搪塞你。看见刚才那位一表人才的帅哥了么，成熟稳重，大方得体。他是我的初恋，至今念念不忘，最近正打算旧情复燃。”

　　于思远面上瞬间流露出痛苦，痛苦中又带着几分坚韧不屈的挣扎，“你要真打算旧情复燃你就不会把他拦在楼下了，而且你见着我的时候就可以叫我滚蛋。”

　　陈扬干笑一声，往嘴里填了一瓣橘子，心说现在的小屁孩真难哄。

　　“成熟我暂且来不了，年龄不占优势……稳重我行，”于思远说着，费力地从懒人沙发上翻滚起来，居高临下看着陈扬，“你和他如果情比金坚当初就分不了手，既然分了就难破镜重圆。只要你还没嫁人，我就不放弃。”

　　身形挺拔的小伙子蹬蹬走到门口，手压在把手上顿了顿，又退回来，沉着脸道：“我给你找的全职奶妈明天就到岗……走了，不用送。”

　　陈扬转头看他，还没等说话，他倒走的挺利落，拉上门就下楼去了。

　　陈扬啃着橘子瓣想，于思远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二代。他这个二代难以被定义，最初发家源于拆迁，后来真正的腾飞却是源于他爹的勤奋和拼搏，可以说拆迁款只是给了于老爹一个初始动能。

　　认识于思远是从小龙虾开始的。
　　陈扬偶尔替店里的骑手送了几回餐，却凑巧都碰上了于思远点外卖，一来二去就混了个脸熟。当然后来她才知道，碰上于思远并不是偶然，而是这货对小龙虾的迷之依恋，他几乎每天都点，不管换了谁送餐都能跟他混个半熟。

　　真正让于思远和陈扬熟悉起来的是一群小流氓。
　　去年初，天寒地冻的时候于思远在酒吧街喝了个昏天黑地，被几个缺钱的杀马特小流氓堵在了巷子里。于思远借着酒劲和小流氓打起来，死摁着钱包不松手，毫不意外地脑袋上挨了一板砖。

　　好巧不巧开车经过的陈扬正看见于思远被人压在地上揍，她躲在车里报了警，拎出后备箱里打算送人的高尔夫球杆，拦在了巷子口。
　　陈扬掐算着时间，一边吓唬小流氓们一边给自己壮胆，好在派出所出警够迅速，在她即将跟人拼命的时候，警车闪着红蓝光开到了。

　　陈扬当晚被值班民警从头发丝批评到脚后跟，直说这好在就是几个街头混子，要真碰上亡命徒，恐怕她和于思远要一块进太平间了。

　　陈扬救了于思远，还顺手给他垫了医药费，自此，光辉形象就在于思远心间高高地立了起来。

　　事后，大周和陈扬在店里边磕小龙虾边闲聊，大周：“我说姐啊，你这太悬了，万一真像警察叔叔说的，你碰上个背着人命官司的，你这不一下就光荣了？”
　　陈扬嘬了口可乐，慢悠悠道：“那几个小子脑袋上的毛染得花里胡哨，中二极了……你见哪个亡命徒染绿头发？”

　　大周一万个不赞成，头摇成拨浪鼓，“反正以后别干这事了，危险。”
　　陈扬道：“那于大少好歹是咱们的忠实客户，小年轻们下手没个轻重，要真有好歹，不光姓于的倒霉，打人的也得偿命。”
　　“命这东西，有人不当回事，有人却想留都留不住。”

　　就这样，于大少不知中了什么邪，死乞白赖地开始追求陈扬，并且越挫越勇，痴心不改。

　　欢快唱歌的手机打断了陈扬飘远的思绪，她低头一看，是陈越。

　　“喂——”
　　“估计你没睡，跟你说个事。”

　　陈扬换了个姿势，在沙发垫上舒服地歪着，“说。”
　　陈越缓慢地呼了口气，“我打算和尹阙结婚了。”

　　“……”
　　“不用劝我，你也劝不动，”陈越的声音很平稳，“我知道我想要什么。”

　　陈扬握着手机沉默了半天，问：“那还领证吗？”
　　“不领了，亲朋好友聚聚，有个意思得了。”陈越笑了声，“咱要拖累人也要有个限度不是。”

　　“哥。”
　　“嗯？”
　　“新婚快乐。”

　　陈越拖着鼻音哼哧哼哧地笑，陈扬的眼泪顺着眼角直接掉进了耳朵里。十年了，她从没掉过眼泪，差点以为泪腺都萎缩了，却没想到只是情绪酝酿的不对。

　　“我给你买了份保险，”陈越道，“你那小店朝不保夕，以后养老都成问题。”
　　陈扬揩掉眼泪，“呸，要不是小龙虾，我早上街头乞讨去了。”说完又补充道，“还得用棉被把你裹在旁边，要不没有说服力。”

　　陈越懒洋洋道：“行啊，等我的画卖不动了，你的小龙虾关张了，咱俩就加入丐帮。”

　　陈扬抠着手指，鼻头还是止不住的酸。
　　陈越这人从小就是个孩子王，一天到晚闲不住，不管到哪个班里，总有一票人自动自发地跟着他瞎胡闹。就是这么个人，却最终因为一场病被迫停止了折腾即活着的生活方式，成天安静如鸡地在画室里画画。

　　陈扬从没想过他究竟想要什么，她只想着究竟怎么样才能让他多活一年。
　　习惯成自然，却忽视了他的想法。
　　她讨厌尹阙，但没道理阻止陈越继续爱她。

　　这天晚上，陈扬挂了电话之后辗转反侧，思维发散起来，又不由地想到了顾嘉城，然后就羞耻地听见了自己内心的悸动……

　　在这难以成眠的一夜后，陈扬拄着拐过完了整个春节，过节期间，顾嘉城没怎么露面，听说陈扬有了保姆之后连说好的一日三餐都断了。
　　陈扬想着他果然是心血来潮，脑子冒泡，却险些诓得她又要栽进坑里。

　　陈扬的手脚渐渐恢复起来，天暖和点的时候已经可以扔掉拐慢慢走了，同时方娜看好的房子也有了新动向——在陈扬不知情的情况下，陈越签了购房合同。

　　房子后来写在了陈扬名下，陈越全然没有搬去的打算，而他名义上的妻子尹阙也未发表何感想，两人照旧住在租来的一间公寓里，自得其乐。

　　就在一切正滑向前所未有的明朗的时候，一个肩背微塌的人踏进了陈婆麻辣小龙虾的店门，顺便带来了一朵不大不小的乌云。

　　逢到下午歇市，陈扬在店里核帐，大周坐她旁边嗑瓜子，边磕边看电视里重播的装疯卖傻的综艺。
　　一见有人进店，大周忙堆起笑脸招呼，“先生几位？里间暖气热，您往里走。”

　　来人却没挪脚，略拘谨地把目光投向陈扬。

　　大周胳膊肘撞撞一脑袋扎进钱眼里的陈老板，陈扬抬头，看清了柜台外站的那人。

　　大周那一瞬间还以为陈扬看见了杀父仇人，整个人化成一根冰锥，张口就飞着碎冰碴，“有何贵干？”
　　陈敬廉干巴巴地搓了下手，“想、想跟你商量个事。”

　　陈扬眼角动了动，推开鼠标键盘，起了身，手插在卫衣口袋里绕过了柜台，头也不抬地经过了陈敬廉，“出来说。”

　　大周被陈扬那寒冬般的残酷所惊吓，龇牙咧嘴给他的前男友哥发了条微信——哥，店里来了个巨磕碜的老头，我姐把人领出去了，可我看她那架势感觉像要抽刀砍人啊。

　　正在办公室阅卷的顾嘉城收着大周的微信，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改的顾老师嘴角微微一沉，转头看旁边的刘大眼，“主任，我出去一趟。”

　　刘明一推鼻梁上的眼镜，抬头挤出满脑门沧桑的褶，“你小子又干嘛去？这俩月成天往外溜。”
　　顾嘉城拎起大衣，留给刘明一个潇洒的背影，走的毫无留恋。
　　刘明掐着太阳穴直牙疼，他真是中了邪才把这小混蛋给录进了一中。

　　陈婆小龙虾旁边避风的巷子里，陈扬从口袋里摸出揉的乱七八糟的烟盒，勉强找了根还算笔直的抠出来，咬在嘴里点着了，才问：“什么事，说吧。”
　　香烟喷出的缭绕的白烟隔开了她和陈敬廉，陈敬廉捂着嘴重重咳嗽了声，“也没啥大事，就是问问你，问问小越，怎么样了？”

　　“对付着活着，”陈扬缓缓吐出口烟，“你来都来了，有话就说。”

　　“我……”陈敬廉垂着眼，提不起张口的勇气，“我……”
　　陈扬淡淡扫他一眼，侧身就要出去，“你不说那我走了。”

　　“等下，”陈敬廉像是鼓足这辈子所有的士气，“前几年借给你和小越的钱，能不能还给我？”

　　不可置信的震惊在陈扬眼中一闪而过，继而是一片无望的死寂，她默不作声摸出手机递给陈敬廉，香烟在她指间燃烧着，是这天寒地冻里仅有的热源。
　　“卡号输进去。”

　　她艰难地眨了下眼，在陈敬廉微微抖着手输入卡号的时候，说：“爸，往后你就当我和陈越死了吧，一了百了。”

　　陈敬廉浑身一颤，瞪大了眼睛盯着她。

　　陈扬满脸的不在乎，接过去手机转了账，“三万是本金，余下两万算利息。”

　　她侧身挤出了逼仄的小巷，陈敬廉想叫住她，她却只是在巷口掐灭了烟，没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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