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时光

　　门口路边停了辆扎眼的车，用陈扬的话说，不低调的车型配上苍蝇绿的色泽，整个马路就见它飞得欢了。

　　于思远坐在门边的马扎上，守着旁边一只垃圾桶，面向玻璃门外，望眼欲穿。

　　陈扬两手插着口袋走回来，隔着一道玻璃门和他对上眼。
　　她伸手弹了下玻璃，“你是门墩虎吗？”
　　“你进来。”于思远勾勾手指，用屁股粘着他的小马扎往里退了退。

　　“你出来。”陈扬也退了步，冲着于思远一扬下巴。

　　大周从柜台后面把头探出来，“你俩是不是有病？”

　　于大少认命了，站起来踢开小马扎，用肩膀推开玻璃门挤出来，“让骑手把雇保姆的钱夹带进外卖里还给我？你还能想出更另类的吗？”

　　陈扬仰面看他，“找我有事？”

　　于思远道：“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故意抬杠是吧，”陈扬伸手把他往一边扒拉，“让让，忙着呢，没空陪你小屁孩过家家。”

　　似有似无的烟味飘进于思远鼻孔里，他一把揪住陈扬的袖管，眉心纠结成一团，“你又抽烟了？”
　　陈扬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嗯”，她对这个半大不小的小伙子实在产生不了“做坏事被抓”的畏惧情绪，吊儿郎当扫他一眼，“撒手。”

　　于思远倔强地攥紧了她的袖子，年轻的面庞上酝酿着愤怒，“戒烟能有多难？”

　　陈扬低头去掰他的手，没辩解。
　　于思远见她这样更来气，好像一拳砸在棉花上，她根本不给反应。
　　他不管不顾，仗着身高优势干脆把陈扬往自己怀里摁。前两年也算是万花丛中过的于大少，心脏忽然急躁地蹦起来，像要爆炸的频率，但仍要拿出电视剧里霸总的架势，死命把陈扬给困住，企图用这种方式制服脱缰陈野马。

　　陈扬心说这小崽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祭出自己两根手指在于思远腰侧一掐，于大少吃痛，嗷一嗓子跳开了。

　　他一躲开，陈扬就看见了站在马路对面的顾嘉城。
　　顾老师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

　　于思远在旁边揉着腰，目光在两人间逡巡一圈，整个人都耷拉下来，“我走了。”
　　陈扬抽回钉在顾嘉城身上的视线，抬眼看向于大少，态度终于软下来，“开车慢点。”
　　于思远瞟着顾嘉城，“你也悠着点。”

　　陈扬没接茬，于大少只好臊眉耷眼地开上他骚气的车一溜烟走了。

　　顾嘉城避开两辆横冲直撞的车，从马路对面走过来，陈扬舒了口气，把脑子里一干结成疙瘩的破事甩出去，问顾嘉城：“你怎么来了？这才几点，还没放学呢。”

　　“刘大眼让我出来给组里采办点办公用品，”顾老师撒了个顺畅的谎，“那地方离你这儿不远。”

　　陈扬狐疑地看他，“这事儿不都是定向的，还用出门采办？”

　　顾嘉城一摊手，“我怎么知道，要不你问刘大眼去。”

　　陈扬当然不会去问刘明，顾嘉城神色淡然，拔腿往店里走，陈扬只好跟上他，“所以你消失了两个月，又突然冒出来就是‘顺路’？”

　　顾嘉城又停下来，站在比陈扬高一级的台阶上垂目看她，“你知道你消失了几个月吗？”
　　陈扬的表情突然变得令人玩味，她呵笑一声，“不是这么算的。”

　　当年她干的事不算地道，对着外人还能厚着脸皮胡说八道，可在顾嘉城面前的确是跩不起来。

　　陈扬眼睛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惭愧，她搓搓手臂，“冷，进去吧。”
　　她当先推门进了店里，顾嘉城抬手撑住了玻璃门，和里面的大周交换了个眼色，然后又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陈敬廉仨字算是陈扬的一块逆鳞，谁碰她就能张嘴咬谁。多年来，除了零星几个关系近的朋友，其他人都以为陈扬和陈越是双胞胎孤儿。
　　不少人都偷偷地长吁短叹过，为俩人悲惨的命运扼腕叹息。

　　如果陈扬不主动提，顾嘉城也没打算问。

　　顾嘉城说的是另一件事。

　　“想去龙牙山春游吗？”他喝了口白开水，问陈扬。
　　陈扬：“什么？”

　　“高二年级组织去龙牙山春游，寓教于乐，”顾嘉城解释道，“可惜人手不足，看管不过来好几百号青春期躁动的孩子，刘大眼正在四处抓人帮忙——你是被他挑中的外援之一。”
　　“……”

　　顾嘉城说：“看在你曾是刘大眼爱徒的份上，不帮忙说不过去，不符合中华民族乐于助人的传统美德。”
　　他点到即止，见好就收，余下的等陈扬自己咂摸。

　　十年前的顾嘉城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乐于把一切都掰开来追究清楚，但最终的结果除了让他自讨苦吃外并没落着其他好处。时光渐渐溜走，顾嘉城的脾气被挫掉了青春的棱角，尤其面对陈扬时，他发现收放适度比步步紧逼更为有用。

　　陈扬抠着太阳穴，样子十分苦恼。
　　她并不想和一中的谁有交集，特别是刘大眼。当初刘明对她抱了多大的信心她不是不知道，当然高考分数完全达到预期，只是后来她从大学退学的事让刘明失望到了骨子里。
　　从来以扣扣索索形象示人的刘大眼甚至拿着五万块钱找到陈扬，苦口婆心劝她不要退学，但彼时自尊心大的能突破天际，刘明的话全部化作耳边风，一吹就散了。

　　大周端了一盆热腾腾的小龙虾过来，“噔”地往桌上一放，“去啊姐，听说龙牙山可好玩了。”

　　陈扬停下陷在太阳穴的手指，顺着小龙虾看向大周，“怎么哪儿都有你啊？要不你替我去？”

　　没想到大周倒挺有立场，他道：“那不成，咱这地方一天两天没有老板还凑合能转的动，没有主厨你转一个我看看。”
　　陈扬词穷了，找不到话来反驳大周。转念想想，是她有错在先，对不住刘大眼的古道热肠，还相当于给了师长当头一棒。要是这个节骨眼再找借口躲开，迟早有天要自我唾弃到倒地不起。

　　她磨磨后槽牙，对顾嘉城说：“我去。”

　　顾嘉城毫不意外，说出口的话像待命许久般顺畅，“周六早七点半，在一中门口集合。”
　　后悔之色在陈扬脸上一闪而过，顾嘉城只当眼神不好没看见，起身拍拍旁边大周宽厚的肩膀，“辛苦你了。”
　　一语双关，大周的小眼睛笑得眯成两条缝，“哪里哪里，为人民服务。”

　　然后顾嘉城就走了，十分潇洒，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只是顺路来一趟。

　　三天时间一晃而过，顾嘉城除了在周四晚上发了条不疼不痒的微信嘱咐陈扬别带太多东西之外，这人还是保持着“无线电静默”状态。

　　陈扬周五晚上没睡好，奇形怪状的梦接踵而至，导致她还没到五点就彻底清醒了，瞪着一双眼睛和天花板对视。
　　屋里清凉如水，一片熬人的死寂。

　　陈扬撸了把短发，用近似鲤鱼打挺的动作从床上弹起来，三下五除二去洗漱干净，拎起备在门口的双肩包就出门了。
　　她在胡同口扫了一辆共享单车，迎着未明的天光慢悠悠向着一中骑过去。

　　以前上学时候她和陈越只有一辆老得快散架的大二八，活像从古董市场里淘换出来的出土文物。陈越把那破车骑得虎虎生风，她坐在后座上一手揪着他的校服一手捏着自制卡片背单词。

　　高中三年，兄妹俩成了一中家喻户晓的奇人组合。

　　后来大二八不知遭了谁的毒手，两个轮子先后被拆走，只剩下一个骨架孤零零靠在墙角下。
　　好在那时候已经有了顾嘉城，从此开始甩着两条腿走着上学的岁月。

　　陈扬骑到一中门口正好六点一刻，她锁了车，四下一张望，只有卖烤红薯的隋大爷的店面敞开了门。

　　走近了才发现，隋大爷还开辟了煎饼果子和鸡蛋灌饼项目。

　　隋大爷不在店里，两个套着雪白工作服的年轻人正手脚利索地准备出摊，见陈扬进来，先挂起个笑脸，“厨房里材料正备着，您先坐着暖和暖和，过五分钟就能吃上。”
　　陈扬点点头，“不着急，你们忙。”她捡了张圆凳坐下来，看一眼手机，差不多六点二十五的样子。
　　以顾嘉城多年里的优良习惯推算，他应该起了。

　　陈扬给店里的餐牌拍了张照片，发给了顾嘉城。
　　这还是“偶遇”以来她第一次主动联系他。
　　她攥着手机，心跳不稳。

　　不一会儿，顾嘉城就回复了，简短有力，“煎饼和豆腐脑。”
　　陈扬大脑有一瞬间的浆糊，糊完了懵着起来点了两份一样的早餐，其中一份煎饼没要葱和香菜——顾嘉城年近三十仍然保持着十多年前的挑食水准，一点没妥协。

　　第一次和顾嘉城单独出门，两人吃的兰州拉面。
　　顾嘉城趁着陈扬去点烤串的间隙，把葱和香菜一股脑全堆进了她的碗里。
　　等陈扬回来，看着自己碗里的翠绿色山包，报复性地挖了一勺辣椒扔进顾嘉城碗里。

　　她把山包搅散，嗅着浓郁的葱香气，“你不吃干脆扔了多好。”
　　顾嘉城慢条斯理地吃着面，“你真浪费。”

　　所以葱和香菜是率先进入黑名单的，随后还有一大批同志先后榜上有名，种类繁杂，从蔬菜到肉类到海鲜……陈扬时常怀疑顾嘉城是怎么长个儿的，按照他的食谱，他能有一米六的个头就谢天谢地了。

　　顾老师来的时候早点已经上桌了，陈扬正低着头，用筷子把豆腐脑里零星的几片香菜夹出来。

　　眼前的场景过分熟悉，饶是顾嘉城心理素质一向过硬也不得不深吸两口气，安抚下躁动的心，才若无其事地走到桌前。

　　陈扬带着点没睡醒的眯瞪抬起头，“来了？吃吧。”

　　十年的时光弹指一挥，值得庆幸的是，眼前人还是当年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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