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时光

　　陈扬坐着轮椅进了望江楼，意外受到了服务员超出正常水平的热情仔细地招待。
　　进了电梯，陈扬对推着轮椅的顾嘉城说：“被特殊照顾的感觉很新奇。”
　　顾嘉城耳朵里还在回荡着《最炫民族风》，报复性地压了下她的毛线帽，道：“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常年推着你出去接受人民群众的关爱。”

　　陈扬生无可恋地摆手，顾嘉城笑而不语，电梯“叮”一声稳稳停在三层，门开了，陈扬看见站在电梯外东张西望的孙□□。

　　他脚下像踩着一口热锅，晃来晃去。

　　孙□□听见动静，转眼看见了他们俩，凑近“啧”了两声，由衷地感慨：“你们也算是我老孙的有生之年系列了。”
　　老同学说话总是不太客气，瞅准了薄弱的地方戳，让你又疼又痒又拿他没办法。

　　陈扬和顾嘉城像是双双理亏，谁也没说话。

　　孙□□嘴上讨个便宜，却拿捏着分寸没敢继续刺激陈扬，一指身后半开的门，“去吧，飞禽走兽们也到的差不多了。”

　　包间里十来个人，男女一半一半，和谐融洽，正在追忆往昔。

　　陈扬和顾嘉城一进门，里面人的表情立马就丰富起来，陈扬几乎看见各位的八卦之魂扭动着向他们俩扑过来。

　　已到而立之年的男人们赫然恢复了青春年少的姿态，不管不顾一把把几年不见的顾嘉城拽到自己那边，说笑打闹起来。

　　方娜过来接替了顾嘉城的位置，把陈扬推到沙发边。女生们倒还矜持，除了问问陈扬的伤势，知道内情的谁也没多打听顾嘉城是怎么回事。
　　高兴的日子，何必非去揭人伤疤。

　　唯独方娜贴着陈扬坐下来，看看她打着石膏的手脚，眼里满是惆怅，“我说你怎么突然就没信儿了，敢情是真受伤了。”
　　“不想打扰你二人世界，”陈扬一笑，“原计划是打算等康复再跟你汇报我的英雄事迹。”

　　方娜是陈扬难得能维持下来的好友，陈扬很珍惜，总觉得十多年的友情其实不容易。经过了高中到大学再到进入社会的种种磨砺，性格的成熟，三观的变化，还能保持住一份默契，难能可贵。
　　多数的少年好友走着走着就淡了，淡着淡着就散了。

　　方娜嘻嘻一笑，“那你早点养好，等你给我当伴娘呢。”
　　“何止养好，我还得再减十斤，你看这肚子上堆积的肥肉，吾心甚痛。”陈扬打量着她的神色，“别欲言又止的，想问就问。”

　　方娜轻轻喟叹一声，“去年就听说顾嘉城回北市了，一直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当年那是命运捉弄，现在又碰上了，你怎么打算的？”

　　陈扬想了想，道：“那时候固然是有些外力原因，但实打实还是感情上出了问题，破镜重圆的故事我不敢想，到了这把年纪也不愿意有什么期待。”

　　方娜忍不住批评她，“悲观主义者。”

　　批评完反而又不忍心了，陈扬一个人在苦难里摸爬滚打，缺乏安全感是情理之中，怎么能指摘她。

　　方娜扬起头，望向那边的“少年们”，“可我看顾嘉城并不是没有打算的。”

　　“没跟他聊过，”陈扬垂眼看看自己脚上的石膏，“做个普通朋友挺好的，过去的都过去了，还能一块谈笑风生就行。”

　　方娜没再说什么，有几分心疼，拍拍她的毛线帽，换了个话题，“陈越上个月给我打电话说要买房，让我帮着留心看看，你知道这事吗？”

　　“他总嫌老房子又破又不方便，这两年卖了几幅画赚了点钱，就想给我买套房，闲得慌了。”陈扬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是滋味，其实陈越是总怕自己哪天突然死了，却连瓦也没给她这个妹妹留下。

　　“你们那老小区马上要拆迁，早晚都要搬的，与其到时候慌慌张张，还不如现在从从容容找合适地方搬过去——我替你们看好了，就在我那小区，户型不错，南北通透，离地铁又近，附近配套也齐备，等你腿好了去看看。”

　　陈扬打了个哈欠，“要结婚了就是不一样，已经生出老母亲般的心态了。”
　　方娜笑着捶了她一下，“去你的。”

　　顾嘉城从那边走过来，陈扬一眼看过去，突然觉得他是鹤立鸡群。
　　倒不是笑话曾经的同窗，是的确观感不同。
　　后面那群有个别已经行将谢顶，超过半数都腆着啤酒肚，没肚子的也像被加班掏空了身体，眼下乌青，那叫一个惨。

　　方娜大约也和陈扬生出了一样的感慨，不禁在她耳边轻声道：“顾嘉城还是老样子啊，仍然是这一群幼稚鬼里出类拔萃的。”

　　方娜的潜台词，如此优质，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陈扬装作没听懂。

　　顾嘉城嘴角挂着笑，自然而然地停在陈扬身边，垂目问：“在聊什么？”

　　陈扬偏头看看他，“追忆似水年华，你和锤子他们聊得如何？”
　　“锤子在分析公立和私立幼儿园的利弊，”顾嘉城道，“小华在感慨每个月口袋空空，工资如数上缴。”

　　方娜道：“你瞧，到了这个年纪就很容易被柴米油盐绊住脚。”

　　陈扬正要开口，身后忽然又一片欢腾，她循声看去，是陈越和尹阙相携而来。

　　方娜惊讶的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啧啧感叹：“你们四个这是唱的哪出诶……”

　　陈扬转回头，“陈越脑子瓦特了。”

　　顾嘉城无甚想法，走上前和陈越寒暄几句，然后把陈扬安置在餐桌旁，自己坐在相邻的位置上，简直是二十四孝好朋友的典范。

　　陈越在陈扬旁边坐下来，偏头过来打量打量她，“怎么弄得，一副刚下火线的惨样。”
　　“被车撞了。”陈扬眼睛瞟了下陈越那边的尹阙，压低了声音，“我倒地的时候你是不是感应到了什么，所以帮我承受了脑子那部分吗？”

　　陈越瞥她一眼，“你不懂。”

　　陈扬气不顺，把目光从尹阙那边拔回来，“娜娜说你要买房？”

　　陈越不咸不淡点了头，“老房子那边治安不好，你又一个人常走夜路。”
　　陈扬心里没来由冒出一股酸涩，她费力往下摁了摁，张嘴想说话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反驳陈越。

　　陈越帮她夹了一筷子豆苗桃仁，附在她耳边道：“妹妹，人要惜福。”
　　他抬起下巴点了点陈扬手边盛着山菌鸡汤的碗，“又不是深仇大恨，别人把台阶都铺好了，你就着往下走两步，不费劲。”

　　鸡汤是顾嘉城方才盛的，陈扬回过神才发现他已经慢条斯理帮她骨头挑出去了。
　　顾嘉城见她盯着瓷碗，就道：“纯粹是出于人道主义关怀。”

　　陈扬恶狠狠咬了口汤里的鸡腿肉，心说吃吧吃吧，早日康复，早日摆脱。

　　同学会在一片欢腾友好的气氛中落下帷幕，临走前，锤子和小华醉的东倒西歪，锤子抱着陈越痛哭流涕，说生活怎么他妈的跟个二比似的，浑身上下哪哪都不能让你痛快了。
　　陈越薅着锤子那几根迎风飘舞的毛，说，哥们，人这辈子就是这么回事，得看开点。

　　锤子嗷嗷叫着说陈越敷衍他，灌他毒鸡汤，被孙□□一把搂过去，摁进了出租车里。
　　孙□□没沾一滴酒，十分清醒地落寞着。他目送陈越和尹阙上了车，直到尾灯离开他的视野，才轻飘飘溢出一声叹息。

　　陈扬坐在轮椅上拍了拍他的手臂，“我得谢谢你让我哥在这条笔直的歪路上一去不回头。”
　　孙□□撸了把她的帽子，从烟盒里叼了根烟出来，“客气。”

　　顾嘉城把车开过来，孙□□扶着陈扬上了车，趴在摇下的车窗边道：“等你腿好了，哥带你找个海岛玩去。”
　　陈扬嘿嘿笑着，“那我得带上娜娜。”
　　孙□□阔气地一挥手，“随你带。”

　　车上，肖邦的曲调代替了凤凰传奇的高歌，陈扬气力不济，昏昏欲睡。
　　就在将睡未睡之际，顾嘉城的手机震起来，吓得陈扬一个激灵。
　　他接起来，语气极其敷衍。
　　“知道了……好，别等我……你先睡，就这样。”

　　陈扬咂摸了下，话到嘴边溜了溜，还是没问出口。

　　两人一路无话，等到了停车的胡同，陈扬拦住顾嘉城要取轮椅的手，“我这车祸其实跟你没什么关系，肇事那小姑娘该赔偿的也赔偿了，你用不着一周七天二十四小时待命。”

　　顾嘉城会意，停下来问她：“是不是有话问我？”

　　陈扬飞快地垂了下眼，斩钉截铁道：“没有。”

　　失望在顾老师脸上一闪而过，黑夜遮挡下，陈老板啥也没看出来。

　　顾嘉城把轮椅搬下来，正要扶着陈扬挪上去，忽然听见前面一辆趴在瞎眼路灯下的车门响了声。
　　一个穿着黑呢大衣的男人快步走过来，目光越过顾嘉城看着陈扬，“我等你一晚上了。”

　　陈扬满脸惊讶，“于思远？”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