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时光

　　顾嘉城比打指纹上下班还准时地给陈扬送饭，有时候是出自他手的西红柿炒鸡蛋配一切，有时候是品种各异的外卖。
　　大周更像是看望卧病在床的老母亲般，每每一下班就要过来露个头。

　　陈扬一点都不享受被照顾的感觉，与其说顾嘉城是另有打算，不如说他是在做慈善。

　　年二十九这天，街上已经人烟稀少，只有各家饭馆开得红火。大周反其道而行，早早把店关了，跟陈扬报备一声，“陈婆小龙虾”正式进入春节假期。

　　孙□□也踩着点给陈扬打来电话，嘿哈一番之后，拐弯抹角问陈越从南临回来没有。陈扬抠着脚上的石膏，脖子夹着手机，“陈老先生现在潇洒不羁爱自由，我出车祸都没好意思打扰他，你一破聚会就算了吧。实在不行你年后去南临一趟，把他劝回来。”

　　“别了，我不去招他。”孙□□掩不住的失望从电话那头扑过来，“地方我订好了，望江楼秋水厅，晚上七点，别迟到。”

　　陈扬“哦”了声，挂了电话。
　　孙□□的心情她无法揣测，大约是不怎么好受的。不过陈扬近几年一直窝在南方，美其名曰搞创作也实在说不过去。她琢磨了一会儿，还是拨通了一母同胞陈老先生的电话。

　　没想到接电话的是个女人。

　　“喂，陈扬吗？”对方小心翼翼，声音轻柔。
　　陈扬怔忡了下，“是我，您是……”

　　“老同学都听不出来了，真扎心。”那边轻轻一笑，“尹阙呀。”
　　陈扬惊得瞪大了眼，老天爷搞什么幺蛾子——尹阙？

　　陈越和尹阙的故事算得上一段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简而言之，尹姑娘在陈越人生的最低谷主动离开了他，让陈越雪上加霜，差点一口气没过来就上世界的另一边去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还跑南临去了？”陈扬语气沉下来，话出口便有些冲。
　　“我回来有一阵了，”尹阙顿了下，“我……我们没在南临，昨天回北市了。”

　　陈扬觉得胸腔里埋的炸弹轰一下就炸了，把她的理智炸得七零八落，“麻烦你让陈越滚过来接电话。”

　　“好，你等等。”

　　伴着电话那边窸窸窣窣的动静，不一会儿听见陈越的声音，“妹子。”
　　陈扬心说“妹你个头”，嘴里道：“尹阙？陈越你是不是在南临被人下蛊了？”
　　“听大周说你见着顾嘉城了，”陈越轻轻缓了口气，“咱俩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我呸，尹阙和顾嘉城比得着么？”陈扬不自觉地拔高了声调，“你就作吧，回头被狐狸精扎心了别来找我哭。”
　　“诶，你……”
　　陈越没说完的话被陈扬掐断在了电话那头。

　　陈扬很生气，她平躺在沙发上，气了十来分钟。等差不多消气了，用右手搓着脸反思——我到底在气什么？
　　陈越大二那年被诊断出恶性纵膈肿瘤，能手术，却不知道预后到底能让陈越活多少年。陈扬拿着他的病历算了一笔账，算完之后也不知道当时自己哪来的勇气，跟谁也没商量，收拾好行李就退学了。

　　她揣着从比她还惨的老爹手里抠出来的三万块钱，一头扎进投机倒把的活动中，四处找钱，就差把自己嫁给行将就木的土豪老爷子了。

　　那时候尹阙刚拿到交换生名额，在陈越手术前跟他分了手，留下两千块钱，头也不回地走了。陈扬有时候也会想，其实不怪尹阙，是个人在当时都会奔向光明前途，她只觉得尹阙分手的时机不合适。
　　后来她也把顾嘉城给甩了，虽然顾嘉城没干什么缺德事，但那会儿确实是走不下去了。

　　再后来，就只剩下乏善可陈四个字了。

　　顾嘉城适时摁响了门铃。

　　陈扬跳着去开门，一时间生出点时空混乱的恍惚感。
　　以前顾嘉城也是按时按点来接她上学，只不过有个脸臭的陈越挡在前面，很讨厌。
　　顾嘉城挺有礼貌，每次都不当面和陈越计较，等篮球场上狭路相逢的时候再杀他个片甲不留，让陈越的面子在全年级面前跌进尘埃里。

　　顾嘉城手里拎着两袋水果，陈扬瞄了眼，杂七杂八什么都有。
　　她在看水果，顾嘉城则在看她。
　　短发别在耳后，头顶乱糟糟的一蓬，看着睡眼惺忪的样子大约是没洗脸，不修边幅极了。陈扬的鼻梁比普通女孩要挺拔凌厉得多，破坏了原本该有的温柔，好在皮肤还算白皙细腻，无形中让她离女糙汉远了一点。

　　人还是那个人，咬着牙跟全世界较劲的姑娘。

　　“换个有电梯的公寓怎么样？”顾嘉城把种类繁多，单品数量上限为2的水果整整齐齐码进冰箱里，转头问陈扬。
　　陈扬瘫在沙发上，“还是老地方住的舒服。”

　　顾嘉城忍不住道：“你就像个八十岁的老太太。”
　　“我没搬家你好像很意外，”陈扬顺嘴说道，“我还以为你问了大周地址，早就知道了。”

　　“我哪能想到陈老板是这么恋旧的人，”顾嘉城把折叠的轮椅推到门口，“我先把它挪下去，再来挪你。”

　　顾嘉城的口气稀松平常，陈扬垂了下眼，从旁边抓了个毛线帽压在鸟窝一样的头顶上。
　　并不是恋旧，只是怕一走就彻底和过去断得一干二净了。

　　迎着西斜的日头，吹着刺骨的寒风，顾嘉城推着陈扬慢悠悠往小胡同里走。陈扬裹着大围巾，把鼻子嘴一挡，两只眼睛露在外面滴溜转。顾嘉城的声音从脑袋上飘过来，“一中西门那家烤红薯现在租了间门面房，顺便还卖糖葫芦。”
　　陈扬把围巾往下撸了把，“卖红薯的大爷都熬成真正的小老板了，我还挣扎在贫困线上。”

　　笑眯眯的隋大爷烤出来的红薯火候恰到好处，挑的品种也个个优良，又甜又面，大冬天里抱个热乎乎的红薯边走边吃，既能暖手又能解馋。
　　当年一中所向披靡的顾嘉城，高二之后开始常年光顾烤红薯摊，被同年级的兄弟姐妹们传成了一段佳话。

　　“隋大爷到现在还记得我，可想而知我当初买了多少块烤红薯。”顾嘉城感慨道，“有空再请你吃一次。”

　　陈扬艰难地转个头，仰面看看他，却只看见了下巴颏，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
　　以前他总是揣着模样端正的红薯，假装顺路溜达到陈扬班门口，十分高冷地把她喊出来，热乎乎的烤红薯塞过去，话也不多，就俩字，“吃吧。”

　　后来顾嘉城越来越多，似乎是被陈扬给带出来的毛病。

　　陈扬说：“吃烤红薯就是吃那种路边摊的感觉，要大铁桶里出来的才香，‘流水线’出来的没意思。”
　　顾嘉城送给她四个字，“你真挑剔。”
　　知道她言外之意是什么，但还不想给她机会挑起这个沉甸甸的话题。

　　顾嘉城借了一辆宽敞点的suv，既能装下胡搅蛮缠的陈老板，也能装下她新晋的坐骑，十分方便。
　　大头大脑的车钻出窄小的胡同，样子笨笨的却挺灵活。陈扬由衷地夸奖了顾嘉城一句，顾老师挺受用，从口袋里变出一包还热手的炒栗子给她。

　　“捏一下就开了。”他一只手搭着方向盘，腾出另一只手给她做了个示范。
　　陈扬叼起栗子，赶紧给他把手推回去，口齿不清道：“刚全寄一。”

　　“这话还是要你说出来才有说服力，”顾嘉城目不斜视，“听说你近几年常出车祸，已经是半个骨科大夫了。”
　　“……”为什么大周卖她的时候从来都不犹豫。

　　陈扬正想着，手机“叮”一声，是大周来的微信。
　　先发了一张脸特别大，毛孔特别清晰的自拍，随后跟了一句话，“姐，能跟前男友哥说的我都说了，你别怪弟弟，我也是为你好。你想想你老人家一大把年纪了，还没嫁出去，心塞不塞。”
　　“塞你大爷”陈扬气不打一处来，飞速回过去，没想到手机提示“对方拒绝接受您的消息”——大周把她拉黑了。
　　陈扬：“……”

　　顾嘉城却明显情绪不错，瞥她一眼，问：“陌陌好用吗？”
　　陈扬一抬眼：“什么陌陌？”
　　“著名的……社交软件，”顾嘉城手指轻轻叩着方向盘，“梦幻小狐狸？”

　　周大军这个挨千刀的！

　　陈扬内心碾压过一万只羊驼，并且互相吐着口水。
　　陌陌前几年刚崭露头角的时候，大周非常八卦地给她注册了一个，且冒名顶替替她勾搭了几位“失足”男青年，后来偷懒的大周被她捶了一顿，男青年自然不了了之，再后来账号也跟着躺尸了。
　　没想到周大军这个孙子居然真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朋友做到这个份上也是可以绝交了。

　　陈扬低着头沉默，右手大拇指抠着食指，顾嘉城忍不住接茬道：“成年人总有寂寞的时候，理解万岁。”

　　陈扬嘴角一翘，心说你还没完了，转头凑近了他，“嘉城哥哥，你真讨厌。”

　　顾嘉城紧握的方向盘一滑，好悬稳住了没让车歪出去，一把把她脑袋推回原位，“老实点。”

　　陈扬扳回一城，心情大好，连上车载蓝牙，音响里传出铿锵有力的歌声。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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