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时光

　　隔壁床的阿姨翻了个身，嘀咕声“吵死了”，不满之情隔着蓝色尼龙布帘子毫无障碍地传达过来。
　　大周撇嘴，陈扬扫他一眼，“去把店里的活收收尾。”

　　大周看看帘子那边的人影，轻手轻脚挪开塑料椅，眼睛又瞟向陈扬左半边手脚的石膏上，“能行吗？”
　　陈老板剽悍地一点头。

　　大周：“那我可走了。”
　　陈扬一挥手，“跪安吧。”

　　大周走了，病房里安静下来，只有旁边阿姨忽轻忽重的呼吸声。

　　药效未散，陈扬盯着沾上污渍的天花板眼皮沉重，脑子里浆糊了一会儿，就耐不住困意睡去了。

　　顾嘉城拎着保温桶进病房的时候陈扬睡得正香，他把簇新的桶放下，在方才大周的椅子上坐下来，端详着陈扬的脸。
　　她一半脸上包着纱布，露出的那只眼睛淤肿着，难看得叫人心塞。

　　这几年断断续续听见她的消息，却没打算真的破镜重圆。只是试过几个别的人之后，总还是差点意思。
　　他从口袋里摸出来“陈婆麻辣小龙虾”的订餐卡，攥在手里捏了会儿——人活着哪来那么多的意外和不期而遇的缘分。
　　所谓久别重逢，只不过是一个人还在执着罢了。

　　他替陈扬掖好被角，往玻璃杯里沏好温水，又逗留片刻便离开了。
　　与其演一出彻夜不眠的守护，倒不如细水长流来得实在。

　　陈扬做着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有从天而降的外星飞船，还有和操场一样大的蒜头和葱段，有人在远处诵经，还有人在眼皮下嘻哈。
　　既混乱又和谐。

　　她被护士叫醒，旁边收音机里滋滋啦啦传来男声低诵的《金刚经》，她眨眨眼，恍惚间没分清梦境和现实谁是谁。环视一圈，一个熟人也没看到——这群没良心的。
　　护士给陈扬抽血，没管她是不是还在发癔症，下针利落，三管血转眼间就抽完了。陈扬一只手不能动，护士按住针眼转头对门外道：“十五床家属，来帮她按一下，五分钟以后松开。”

　　“好。”嗓音低沉有力，像优质大提琴的音质，既不是大周也不是顾嘉城。

　　陈扬看着骨节分明的手接替了护士姑娘，力道恰到好处地压住了棉球，抬起惺忪的睡眼，她问：“你怎么来了？”
　　段译俯身贴近她，给进门的大夫让了路，“刷微博刷到你出车祸的新闻，就给店里打了个电话，大周说你在这儿。”

　　陈扬“哦”了声，想起自己登上社会头条的光荣事迹。

　　段译的脸棱角分明，病房的灯光切割出了面部的明暗面，让他原本的线条愈加鬼斧神工，透出叫人倍感压力的英俊。

　　陈扬在段译面前从不敢造次，胡搅蛮缠的坏习惯被治愈得连渣都不剩，余留下的乖巧被大周称为人格分裂的产物。

　　“你这几年倒是医院的常客，熟门熟路。”段译空出的那只手把塑料椅拉过来，坐下后好整以暇地打量着陈扬的断手断脚。

　　陈扬垂眼，却被自己眼角结块的分泌物硌着，“意外而已，我也没想到。”

　　“怎么不提前几天放假？马上就除夕了。”段译倒没嫌弃她，很自然地伸手拨了拨她的眼角，“我和孙□□商量着趁年前照惯例组织次聚会，你是打算坐着轮椅去？”

　　陈扬不好意思地躲了下，“你这一见面就教训我的习惯什么时候改改呀，我躺这儿都觉得紧张。”

　　段译一笑，“知道紧张就好，否则天不怕地不怕的，谁还能收服你。”

　　陈扬抿起嘴笑，牵得脸上一片刺痛，赶紧收起嘴角，老实巴交地板起脸来。

　　段译是她小时候的邻居，也是同班了十二年的同学，在她大学辍学前，还在同一个数学系读了两年书。
　　按照大周的话说，这是缘分。
　　只是两人的关系从没在爱情这条线上有过交集，彼此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划出笔直的两根平行线。

　　“我来的路上让他们联系家政给你找个保姆，你将就着过渡下。”段译说着，轻轻松开了手里的棉球，细小的针孔已经结痂，留下个红色的小圆点。

　　陈扬动动眼珠，用眼神充分表达了不乐意，“我能走能动，实在不行让陈越先搬过来，不需要保姆。”
　　“陈越那身子骨还不如你，别给他添乱了，”段译说着，低头看了眼手机，“我公司还有个会，先走了。”

　　段译没给她拒绝的机会，陈扬掐指一算现在保姆的市场价，觉得肉有点疼——大半个月外卖生意又白忙活了。

　　大夫查完房，陈扬又闭起眼眯了一觉，睁开眼，看见旁边削苹果的顾嘉城。
　　他低头对付苹果皮，拿水果的姿势严谨得像握着手术刀。

　　陈扬感慨，“放过这只苹果吧，它也不容易。”
　　“吃吧。”他把狗啃一样的苹果递过来，上面歪歪扭扭一块深一块浅，深浅坑边上还沾着零点五到一厘米见方的苹果皮。

　　陈扬边嫌弃着，边咬了一口，酸酸甜甜，汁水丰沛。

　　趁她嚼苹果的时候，顾嘉城握着明晃晃的刀慢悠悠地开口，“来的时候在走廊上碰见段译了，随便聊了几句。”
　　陈扬被苹果噎了一下，段译是曾经导致他们吵架的常驻导火索之一。

　　顾嘉城挺满意地看着她手忙脚乱，看完戏，接着下一句道：“他说给你找个保姆，像照顾傻子一样照顾你。”
　　陈扬狠狠咬苹果，你才是傻子。
　　“你住的地方离一中不远，我上班时间又相当规律，”他省去了中间的一大截，直说结论，“不会饿着你。”

　　陈扬想了想，他的意思是，一日三餐他包了。
　　她难免惆怅，但不愿矫情。他们是旧情侣，新……朋友，断然拒绝既伤感情又显小气，不拒绝却总免不了要自动生出点旖旎的情绪。可话说回来，顾嘉城怎么想的谁知道，他是个嘴上刻薄的善良人，大约是看不得她一个人受罪。

　　陈扬没说不行，顾嘉城心想那小鬼头的主意竟然管用了，倒十分意外。

　　“孙□□打电话来邀请咱们去参加同学会，我打算帮你置办一张轮椅。”他说的自然流畅，丝毫不见磕巴，陈扬忍不住歪头打量他，“孙□□为什么会邀请‘咱们’？”

　　“你的手机我揣在口袋里忘了拿出来，”顾嘉城极为厚脸皮地说着，“孙□□孜孜不倦地打过来，我只好接了。”

　　所以这事赖孙□□。
　　孙□□不像那些到了春节才扎堆冒出来的人，他一年到头都在怒刷存在感，只不过不是在陈扬面前，而是借着陈扬这块跳板，跳去陈越那边。

　　这个年头有许多说不清的感情，陈扬当年知道的时候惊得用手托住了下巴，不敢置信，简直被颠覆了世界观，一度还想找根铁管干脆把孙□□废了。不过后来她跌跌撞撞地爬过一些沟沟坎坎，人也成熟不少，把爱情这回事看的淡了，顺便也理解了孙□□。

　　有人说爱情无关年龄与性别，只是在某一个时刻恰好发生了。

　　顾嘉城不咸不淡地在病房里陪了陈扬大半天，两人话不多，他翻教案，她躺着发愣，零散的回忆渐渐汇聚，海浪般一波波涌过来。

　　医院床位紧张，陈扬的情况平稳之后被告知可以出院。顾嘉城如约推来轮椅，陈扬也不推脱，单腿下了床，还算灵活地转身一屁股坐在轮椅上。

　　陈扬觉得顾嘉城这个老师当的很闲，疑心他要耽误祖国花朵的成长，回去的路上忍不住问他：“你三天两头请假，怎么说服领导的？”
　　“实话实说，”顾嘉城手搭着方向盘，堵车间隙转头看她一眼，“还记得刘大眼吗？记性还挺好，他现在是我的顶头上司。”

　　陈扬扑哧笑出来，“有点玄幻。”
　　刘大眼是他们给当年的班主任刘明取的外号，刘明其人个头不高，一双眼睛却惊人地大。刘大眼的爱好之一就是趴在班后门的玻璃外，悄么么盯着四十来个小崽子。

　　“他现在还扒门么？”
　　“不了，他现在都派我去。”
　　“哈哈哈——”
　　“……”

　　陈扬拍着大腿笑得很不矜持，“孩儿们没给你起个响亮的绰号？”
　　顾嘉城说：“有，顾大帅。”

　　一字之差，差之千里。

　　半个多小时后，顾嘉城在陈扬的指挥下把车塞进了一条黑漆漆的小胡同里。他推着陈扬绕过一片拆得七零八落的平房，惊讶地发现她居然还住在以前的老房子里。
　　孤独的老楼在林立的高层居民楼里显得很突兀，可外墙斑驳的老楼却意外充满了生活气息。

　　顾嘉城喘着粗气把陈扬背上了三楼，毫不客气地指出她明显比过去有所增长的体重，且顺手把她码在茶几上那几种口感优良的方便面扫进了垃圾桶。

　　陈扬把腿搬上了沙发，看顾嘉城熟门熟路地在厨房忙活。
　　顾嘉城好像轻而易举地，又闯进了她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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