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时光

　　寒冬腊月，从西伯利亚狂奔而来的北风好似卷着一大把冰碴子，锥过皮肉，直刺脊梁骨。大年三十，街上车少人稀，没了平时人挤人的热闹。
　　陈扬为了让大伙能踏实回去过个年，提前给店里的骑手放了假，这几天人走的七七八八，陈婆麻辣小龙虾就只剩下她一个光杆司令还有厨子大周。

　　俩人忙成了脚不沾地的陀螺。

　　“我去旁边北市一中送两单，你把华润园的皮皮虾和大闸蟹炒了。”陈扬站在后厨门口吆喝了声，里面正掂锅的大周探头看她一眼，扯起嗓子喊：“姐，你骑电动车去，一中那边停不了车。”

　　陈扬拎起两只印着“陈婆”LOGO的大纸袋就往外跑，大周缩回头——这货铁定没听见他说什么。

　　大周挖起辣椒往锅里放，边叹气，见过想挣钱的女人，没见过挣起来不要命的女人。
　　陈扬这几年忙得很，为了赚钱把能干的都干了。前几年在批发市场倒腾服装，顺带还搭了个网店，后来不知道怎么惹了不该惹的人，让人把摊砸了，货也抢了，一朝回到解放前。就在她险些流浪街头的时候，碰上了四处找活儿的大周，两人一合计，陈婆麻辣小龙虾就这么横空出世了。

　　刚起步那会儿，大周忙活后厨，陈扬就戴个头盔骑着电驴子四处送餐，风里来雨里去，一年到头除了挣着点钱，还出了两次车祸。头一次她被右转的汽车撞倒，伤不重，倒地时候还不忘护住了小龙虾，还没等对方报警，她已经连滚带爬爬起来，推着摔坏的电动车走了。不知道是揣着什么信念，等第二次被撞的时候，她愣是咬牙把餐送到客户手里，才一瘸一拐去医院打了石膏。

　　北风呼啸，陈扬迎着寒风飞跑出店门，大周的话隐约灌进了她耳朵里。她绕过自己的小车，跨上电驴子，把两袋冒着香气的小龙虾往车筐里一塞，嗖地就冲了出去。

　　从前大周也问过陈扬，干什么非得这么玩命，她当时正低着头削莴笋，想了想，挺认真地说：“钱能救命。”
　　大周咂摸了番，觉得她这话说的真朴实，也就没顾上打听朴实背后的故事。

　　陈扬闯了一个红灯，凭着电动车闯灯不扣分，她内心倒是很坦然。

　　拐过两个角度刁钻的贼弯，电动车稳稳停在一中隐蔽在爬山虎里的后门口——外卖交接的集散地。

　　两个嗷嗷待哺的小毛孩领走了陈扬车上其中一份小龙虾，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给了她个五星好评。
　　陈扬心里感慨，孩子们还是单纯而善良的。

　　另一个点小龙虾的留的是“艺名”，叫美少女战士。
　　陈扬觉得这人可能是个中二病严重的抠脚大汉，说不定已经满脸胡子茬，却在心里还有绮丽的幻想。不过外卖这行干久了，奇葩们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万万没想到，来取餐的是个老熟人。

　　顾嘉城两手插在运动裤口袋里，隔着一道攀着枯藤的铁门打量陈扬，一张扑克脸没有表情，“陈老板什么时候干起外卖了？”
　　口气不善，略带着讽刺。

　　“前两年——先生怎么付款，微信还是支付宝？”陈扬把纸袋从缝隙里塞进去，顾嘉城却没接。她透过枝枝叉叉看顾嘉城的脸，岁月多少沉淀了些痕迹，但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
　　好看的人容易恃靓任性。

　　“现金。”顾嘉城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中指和食指间夹着两张粉色大钞，穿过门缝递给她。

　　“哦，”陈扬接过去，没来由有点心虚，“没零钱，我转……”

　　“就当跑腿费了，”顾嘉城打断她，“凭咱们的老交情抵个几块钱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上下嘴唇一碰，十多年光阴轻易换了十多块人民币。

　　陈扬手顿了下，把带着余温的钱折进口袋里，“用餐愉快。”
　　顾嘉城却凉飕飕道：“一边吃着它一边想着送它的人，不噎死就烧高香了。”
　　陈扬：“……”

　　陈扬不想跟他掰扯，这种事也掰不清楚，她推起电动车，刚跨上要走，又被顾嘉城叫住——
　　“陈扬，习惯性撒谎的人鼻子会变长的。”
　　“你说什么？”

　　“吱——”
　　尖利的刹车声划破了陈扬脑袋里那一瞬的空白，她飞起后再倒地的刹那只来得及“啊”一声，短促又无力。随后眼睛一眨，她瞥见顾嘉城身手矫健地翻过了两米多高的大铁门。

　　陈扬想，真是流年不利，刚上岗就要被迫下岗了。

　　撞她的司机吓懵了，等顾嘉城奔过来，司机才抖着手推开车门。一下车，小姑娘就捂着脸哭了起来，既委屈又害怕，让人想责问都找不到地方下口。

　　陈扬的腿被别在电动车下面，她无奈地躺尸，意识清醒，左腿剧痛，左手因为杵在地上已经惨不忍睹，弯曲成一个古怪的形状。

　　顾嘉城满脸严肃，像是在打扫战场的士兵，轻手轻脚地挪走了电动车，在她半米远的地方居高临下看着，“别动，我看你的手九成是断了。”
　　陈扬一口气憋在胸口，“真疼，我他妈怎么没疼晕。”

　　顾嘉城没理她，报了警叫了救护车，才垂下眼答她，“你可能不知道，有话越疼越清醒。”
　　陈扬疼得直倒气，擦伤的脸龇牙咧嘴没个人样。如今只顾着疼，没空跟他争。

　　顾嘉城眉头一皱，向后面的小姑娘，“有事故要先报警，哭能解决什么问题？你把她撞个半死她都没掉眼泪，你就更不用哭了。”
　　小姑娘把眼泪一抹，怯生生盯着顾嘉城，“叔……叔，我、我不是故意的，前天刚拿照，我没看见那阿姨突然冲出来。”

　　陈扬隐约听见顾嘉城说了声“艹”，但风吹得大，听不真切，她转转眼珠，很缓慢地动了动嘴，“顾嘉城。”
　　他黑着脸，吃人一样瞪完她又撇开，“废话先憋着。”
　　顿了顿，目光飘回来，“想哭就哭，你又不是革命英雄。”

　　陈扬被噎了下，“我哭不动。”
　　不是因为钢筋铁骨真汉子的人设，而是太他妈疼了。

　　等了十分钟，救护车警车唱着“呜哩呜哩”前后脚到了。

　　警察和小姑娘处理事故现场，陈扬被救护车拉走，顾嘉城在她的担架边上坐着，嘴唇绷的很紧，陈扬能看见他清晰的下颌线。

　　从她口袋里飞出来的手机握在他手里，屏碎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坚、挺。

　　无力感这时候才真正席卷了陈扬的四肢百骸，不知道是药物作用还是心理作用，她硬撑了几分钟，没撑过去，在死盯着顾嘉城下巴的时候阖上了眼皮。

　　顾嘉城的脸在她眼前从30岁一晃变成了16岁。
　　难看的校服，青春的面庞。

　　第一次见到顾嘉城的时候他很狼狈，一半脸肿得老高，坐在篮球架下面，鼻子里还插着两条卫生纸，像插了两根小葱。
　　陈扬原本气势汹汹来算账，见着他的熊样，只能偃旗息鼓。

　　“听说你故意找茬跟我哥打架，但看上去你比他惨点，”她弯腰打量他，“这个给你冰敷。”
　　她递过来一瓶冻得结实的矿泉水——原本是要给她口中“哥”的。

　　顾嘉城简单了回忆下那个课间操时候挑事的“始作俑者”——两个班男生争一个篮球架，对面一个瘦高个的男生反手一甩，篮球扔在了他脸上。
　　然后口角之争变成了群体互相殴打事件。
　　在课间操结束前，对方十来个人被一水儿请去了教导处。

　　他们班在他带头主动承认错误的良好态度下，幸免于难。

　　“谢了。”顾嘉城把瓶子接过去，不想跟她废话。
　　陈扬却没挪窝，盯着他的脸辨认了一会儿，“你是……顾嘉城？”
　　——破坏了她从初中开始蝉联年级第一神话的敌人。

　　顾嘉城抬起肿成三倍厚的眼皮，“我是，怎么了？”
　　他眼神很不屑，带着还没散尽的火气。

　　陈扬笑一声，没头没尾下了战书，“我会在下次月考打败你。”
　　她甩甩马尾走了，留下一个还没拔个儿的矮小背影。

　　“其实她后来还是第二，万年老二。”顾嘉城坐在医院走廊的塑料椅上，长腿交叠，对急匆匆赶来，随后却燃起八卦之魂的大周道。
　　大周一双小眼睛眯得更紧了些，“可我听说她还是打过一场翻身仗的？”

　　顾嘉城粗略地回忆了下，“哦，是有那么一次——不过她胜之不武。”
　　英雄难过美人关。
　　虽然他不是英雄，但她是个美人。

　　被岁月蹉跎的美人从手术室推出来转去了病房，醒来的时候只看见了床边满面红光的大周。

　　陈扬的左侧尺骨、腓骨外伤性骨折，算不上严重，但实打实是不能动弹了。

　　大周凑过来，“没想到你刚重新上岗就歇菜了，比前两次加一块都歇的彻底。”
　　陈扬咽了口唾沫，“说点中听的，别扎我心。”

　　大周嘿嘿两声，不以为忤，“你前男友处理事故赔偿去了……姐，这哥们真不是一般人，那气场真牛逼，我都不敢大声说话，你跟我说说你俩咋碰上的？”
　　陈扬鼻子里喷出一口热乎乎的气，“不知道。”

　　北市一中是陈扬和顾嘉城的母校，至于顾嘉城为什么会十二年后出现在一中后门，陈扬没想明白。

　　大周一撇嘴，“缘分，我觉得是缘分。”
　　“狗屁缘分，”陈扬偏头，“你怎么来了？外卖送完了？”

　　大周瞪起眼，“姐，你都上社会头条了，还惦记着挣钱呢。”
　　“真稀罕，难不成撞我的是个二代？”陈扬纳闷地一翻眼皮，望着天花板。
　　大周叹气，“那倒不是，碰巧有个记者从旁边路过，一时有感而发，呼吁大伙减少催单和投诉行为，给外卖人员的安全提供一重保证。”

　　陈扬暂且闭了嘴，想着倒下的时候身边连个外卖包装袋都没有真是可惜，错失了免费宣传的大好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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