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江湖（GL）

　　“嗯？你怎么……”胡斯勒被她这一声“表哥”叫得一头雾水，随即像是明白什么，他心头一惊，脑海像是敲锣打鼓一般炸开来，猛地把目光直射她。

　　在微弱的烛光下，她眼眶红红的，晶莹的泪水早已濡湿了她的眸子和睫羽，且愈发汹涌地掉落下来。

　　“父亲和母亲……早就过世了……早在十五年前，就过世了……”语毕，她痛苦地伏在案上抽噎，泣不成声。

　　——哐当

　　胡斯勒手一软，拿在手中的茶碗掉到地上，碎成了几块……

　　怪不得！

　　胡斯勒一拍大腿，他早该想到的！

　　怪不得厉千凉会讲萨勒族的方言，还能讲得如此地道熟练！肯定是他姑姑耶拉公主教给她的！

　　怪不得刚刚在谈及“如果他们使□□遣的代表不是王子贵族的时候，厉千凉说她并不会费心保护，就算他们死在浮梦宫，也不会害怕他父亲的迁怒！”

　　试想若厉千凉真是他的表妹，他作为表哥，以及作为舅舅的巴尔特首领，见到萨勒族公主耶拉的直系血脉，连捧在手心爱护都来不及呢，怎么可能迁怒她！甚至动她的浮梦宫！

　　他早该想到的！

　　江湖上传言厉千凉手段毒辣，且睚眦必报，也不惧怕任何权势，可这一次，阿努满的接连挑衅她都能忍下，甚至在杀手到来后，还加派人手把他们保护起来！上次在议事堂，还听了他的建议，对阿努满手下留情，并没有动他们分毫！

　　这厉千凉如此一反常态地尽心尽力对待他们和毫不计较得失本就有问题，而且她也姓厉，这中原江湖，姓厉的，也就那么几家！

　　他果然是脑子不够灵光，怎么就没有提早想到呢！

　　可以万分肯定，厉千凉就是他的表妹啊！而厉千凉也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会把事情如此细致周到！否则，她厉千凉一介女魔头管你是谁！

　　在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胡斯勒也是万分震惊，虽然他从一出生就未见过耶拉姑姑，胡斯勒对她也并无太多情感，心底也就没有多大的伤悲，但终归是血脉亲情，要说不难受，那是假的。

　　而十五年前，也不知是何原因，厉千凉的父母就不在人世，而作为耶拉公主遗留下的一双儿女，他们尚还年幼。

　　难以想象，他们是怎么熬过接下来的日子的，还有厉千凉唯一的弟弟，胡斯勒待在浮梦宫几天，也没有看到他……

　　这么多年来，胡斯勒虽未见过耶拉姑姑和她的一双儿女，只是从父亲的回忆中得知这家人的情况。

　　年幼丧失双亲，其中凄楚与心酸，胡斯勒并未亲身经历，却多少能体会得到。

　　因为他的母亲也是早亡，那种失去至亲时的撕心裂肺他感同身受……设身处地想一想，也是莫大的悲痛与绝望。

　　见她哭得剧烈，伏在案上颤抖不已，胡斯勒并不想再刺激她，可他直觉十五年前这件事，这里头大有蹊跷，如果不趁早弄清楚……

　　他必须搞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从而搞清楚十五年前中原王朝的皇帝为什么欺骗他们。

　　长痛不如短痛，趁着她回忆往事伤心落泪的时候问她，也好过等她平静下来再刺激一次强千百倍。

　　于是，胡斯勒紧了紧拳头，斟酌片刻道：“表妹，那姑姑和姑父是怎么……”他并没有问完，也没有提到类似于“过世”这样的敏感的词汇，但可以保证厉千凉是理解清楚的。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厉千凉依旧伏在案上啜泣，而一旁的胡斯勒也等待得很煎熬，心底像是度日如年，却不敢过分追问她、逼迫她。

　　可他并未发现，厉千凉隐藏在黑暗中、隐藏在面纱下的嘴角，微微扯起一道狰狞，她眼中闪过一丝深沉无比的暗芒，似深渊的恶魔的嘲讽，一闪而过……

　　许久，厉千凉抬起头，由于蒙着面，只能看见额际的发丝微有些凌乱，几缕青丝垂下来，被泪水沾湿，黏在脸上，眼上，而她的眼眶红肿不堪，睫毛上残留有晶莹的泪光点点，目光也没有焦距。

　　从胡斯勒的角度，就显得对面那人瘦弱单薄，落魄凄凉，像个无助失意的可怜人，又像路边被人遗弃、无人打理的野草野花，任凭风吹雨打……

　　胡斯勒不觉望向那一地的支离破碎的瓷片出神，竟觉着那些碎片就像此刻厉千凉的心一样，破碎得很彻底，也无法被修补。

　　心碎了，里头温暖人心的东西也流失了，那还剩什么？

　　恐怕只剩下一胸腔的冰凉吧……

　　那颗渐渐冷却下去的心终将变得毫无热度，即使有幸修补，也会在粘合处留下一道道狰狞丑陋的裂痕，明晃晃的无法用任何方式复原……

　　包括时间。

　　而大好年华里逝去的亲人，羁旅漂泊中失去的静好岁月，也再无法重塑和弥补罢。

　　思及此，他在心底喟然长叹，很是为这个可怜的表妹心疼，担忧地望她。

　　可眼见厉千凉动作优雅地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轻轻抹了把眼泪，再慢悠悠把泪水甩掉。

　　她双眼望向那处发着微光的烛火，任凭那红色火光在她瞳孔深处点亮，她透过烛光，透过那指甲盖大小的火焰去看不远处的胡斯勒。

　　又似乎不是在看他。

　　见她眼神朦胧涣散，失魂落魄的，胡斯勒本该出声安慰，却不知为何，他心头莫名一惊，有些寒凉。

　　胡斯勒虽然脑子不灵光，但直觉还挺准，他竟觉得此刻的厉千凉身上散发着无端诡异。

　　此刻在她身上的，是与浮躁失态格格不入的平静优雅，是与悲绝流泪格格不入的嘴角上扬。

　　他顿时有些惧怕。

　　只听她淡然道：“表哥，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该是谈谈阿努满的问题。”

　　她眼底含笑的目光终于对上焦，锁定他，眼中再不见半点悲伤，满是志在必得的自信，任凭自己嘴角的弧度一点点扩大。

　　就好像，她刚刚的痛苦哭泣是从未发生过的一样，厉千凉还是那个运筹帷幄，谈笑间指点江山的她。

　　任何脆弱的、无助的、失意的情绪，也从来不曾，更不可能出现在她身上。

　　情绪转换之迅速，比午后一场倾盆更迅疾，来无影，去无踪。

　　只听得厉千凉如无其事道：“我倒是有一计能够试出阿努满的虚实，表哥不妨听听。”

　　“什么计策？”胡斯勒追问。

　　厉千凉微微一笑，道：“明日签完协议后你们使团便会离开，若阿努满是二王子的人，一见你我联合之事进展顺利，他们绝不希望你回去邀功领赏，有很大可能会在回归途中对你下手，然后想方设法把责任推给浮梦宫或中原朝廷，伺机挑起战争。”

　　胡斯勒却摇头道：“可路途遥远，我怎么知道阿努满要在几时下手？要如何下手？怕是防不胜防！”

　　“无妨，”厉千凉道：“届时我会派手下乔装打扮成杀手的模样在暗中途伏击你们，逼得他现出原形。”

　　她默了默，继续道：“若是阿努满提议带你先突围，你跟着他走便是了！”

　　“可……”胡斯勒犹豫道：“办法是不错，可你须让你的手下留住我们使团成员的性命！”厉千凉的狠戾无情可是出了名的，他必须千叮咛万嘱咐。

　　厉千凉不置可否。

　　那日夜谈成功地让胡斯勒对阿努满起了怀疑，可为了确保胡斯勒的安全，为保计策万无一失，厉千凉最终并未让胡斯勒亲自前往。

　　她命令对萨勒族语言颇为精通的断水易容成胡斯勒的模样，暗中与胡斯勒本人身份互换。

　　不出意料，此计收效颇丰，阿努满大露马脚，连带着背后的二王子也暴露无遗。

　　厉千凉果真算无遗策！

　　心惊之余，胡斯勒暗自叹惋，厉千凉这样的性子和城府，比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文韬武略、心思缜密、手段强硬，也不是能让人轻易拿捏住的。

　　这样的人，断不会轻易被自己的负面情绪左右，造成理智失控，更不会被有心人利用，也总会把首要的事情放在第一位，即便偶尔感伤、脆弱了几分，也能立刻从不理智中调整过来。

　　胡斯勒压下心底对她的敬与畏暗想：幸亏这人是她的表妹，也算有点亲缘关系，幸亏她选择的是坐下和他好好谈话，幸亏她最终选择的对象是他而不是他的二弟。

　　若是她要与他为敌，两人刀剑相向，想必也要伤透脑筋去对付……

　　可按照胡斯勒的观念，觉得厉千凉身为女儿身，又长期待在中原，终究无法像男子一般抛头露面，身先士卒。

　　若是随了中原人的习俗，她迟早要结婚嫁人，深居府邸宅院中，最终导致大好的才华被埋没，着实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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