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江湖（GL）

　　二十六日双方签下协议，二十七日清晨，三十五名萨勒族使者便告辞离开浮梦宫，要赶在北方的凛冬来临前回到域外。

　　走之前，厉千凉几次三番问那群使者，需不需要派人护送他们到达北域边境，以确保安全，皆被阿努满拒绝。

　　六月廿八日清晨，厉千凉起了个大早，却遣开了侍奉她更衣洗漱的侍女，独自换了一身翠绿色的交领齐胸襦裙，疏朝云近香髻，七分乌发拧旋交叠于头顶，插白玉珠钗，剩下三分青丝半披于肩，在后腰处束以墨色发带，缀珍珠耳饰为妆点，再戴上淡粉色的轻纱遮面。

　　不再是如曼珠沙华的惊艳妖冶，却是如出水芙蓉，翠叶与粉瓣交相掩映，淡雅柔媚，身姿曼妙婀娜，行路间裙裾如流水，旖旎轻盈，脚穿锦纹蒲履，步态如莲。

　　“主上，早。”白绸挽着白绫站在门口，一见到推门而出的厉千凉她惊得合不拢嘴，差点没反应过来。

　　“早。”

　　白绸垂下眼帘暗衬：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主上这是要外出见什么人吗，怎么这副打扮？这是改性子了？

　　却听见厉千凉淡淡问道：“如今市面上的桂花糕是什么价钱？”

　　她一愣，垂首道：“白绸不知。”又是一顿，小心翼翼问道：“主上若是想吃这余杭的桂花糕，可以派人……”

　　厉千凉打断她，飘远的声音有些惘然，“不，本座欠那人一份桂花糕，需要亲手还给他……让人去取些碎银和铜板过来。”

　　白绸大惑不解，见主上失神，也不敢多问，连忙点头应下。

　　晴空万里，风和日暖，湛蓝无边的天际，偶尔飘过一两朵洁白的浮云，飞过一两只落单的鸿雁。

　　厉千凉迈步在熙攘繁华的大街上，和路上衣着各式的行人摩肩接踵，寻着儿时的记忆穿过一道道熟悉又陌生的大街小巷。

　　十五年不见，这余杭变化良多，街面扩张了许多，也变得更为宽敞，建起了一座座鳞次栉比的矮屋危塔，市井上商铺作坊的招牌换了一块有一块，仅剩不多的百年老字号经过风风雨雨的洗刷，变得更加沧桑，不过大清早，却有着比以往更甚的车水马龙……

　　如同这坊市街巷间的熙熙攘攘，心也变得喧闹不平，心跳加剧。

　　杭州，河坊街，顺记糕点铺。

　　厉千凉犹豫了一下，用有些生涩余杭话讲道：“老板，来一袋藕粉桂花糕。”一别经年，也多年不曾用这边的方言讲话，竟觉得有些别扭拗口。

　　年逾半百的老板绽开笑意，和善地道：“好咧请稍等，我看姑娘不是本地人吧！”

　　厉千凉望着两鬓花白的老板，感慨道：“很多年前曾在此地住过几年，许是太久不用余杭话，都生疏了。”

　　只见他打开大蒸笼盖子，夹起六块雪白的热乎乎的桂花糕放入袋中，待他装好才问道：“多少钱？”

　　“六文。”

　　她从袖中的钱袋里掏出六个铜板递给老板道：“都涨这么多了啊……”
　　“姑娘以前来过小店买过糕点？”老人接过铜板掂了掂重量，随口问道。

　　厉千凉似乎被勾起了往事，眼中浮起笑意：“嗯，舍弟很喜欢你们顺记的桂花糕呢，”她看着老板，朝他笑笑，“我记得以前六块糕点才收三文钱的……”

　　老板笑着回忆道：“三文钱？哈哈……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吧！”

　　“对啊，那时候我还见过老板呢，您那时候才三十出头吧！”她挑眉，有些调皮地朝他挤挤眼：“我记得那时候我刚好去顺记买糕点，老板你偷懒打盹，耽搁了客人的时间，还被令尊责骂了……”

　　提到糗事，老板尴尬地挠挠头，道：“你这姑娘好生顽皮，敢揭我老底！”接着竟哈哈大笑起来，一时间，氛围轻松欢快……

　　走在氤氲的山间小道中，踏步在长满青苔的石板路上，四周阒然无声，到处都是泥土的腥气和芳草的清香，两边是种在山间森然悠久的青松古柏，繁茂的枝叶遮蔽了头顶的烈日，传来丝丝阴凉。

　　一袭清浅衣装的厉千凉抱着一袋桂花糕，走了大约百来步的石阶，便看见了半山腰偌大的一处平地，外层用歪斜的篱笆围了一圈栅栏，里面养了鸡鸭，顽皮的孩童正在一旁嬉戏玩闹，最里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整座小院掩映在群山绿树之中，朴实无华。

　　厉千凉加快脚步，穿过了栅栏，向里头寻去。

　　离院子里头更近了，心头也随着脚步的节奏直打鼓，她和这位刚及弱冠的亲弟弟厉明磊，也十五年没见了，他又受了刺激，想来也不会认得她。

　　细细想来，他们相处的时间也不过才五/六年，当是弟弟年幼，应该还不大会记人，而厉千凉自己呢，也只记得这个年幼的弟弟总喜欢缠着她去河坊街的顺记买各式的糕点，直到十五年前的那一晚……

　　那一年正月中旬的某日，酉时已过，冬日的最后一抹残阳早已西沉，正值万家灯火时，外头的温度很低，北风寒冷肆意，零星的小雪从深幽的夜空中缓慢飘落，留下点点转瞬即逝的纯白残影。

　　临近过年，大街上冷冷清清的，各家的铺子大多已经打烊关门，只余下一两家开放着的，为了御寒，也是大门紧闭。

　　余杭厉府中，一派忙碌热闹的景象，地上烧着一大盆炭火，使得整个屋中暖意融融，仆人婢女正各自忙着手头上的事情，有准备晚餐用具的，有推桌摆椅的，也有为了过春节，忙着装点门楣、贴窗花剪纸、挂灯笼的。

　　“阿姊，阿姊，明磊想吃桂花糕！”大厅中，一抹小小的人影，穿着喜庆的红棉袄，两眼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家姐姐，白胖的小手更是抓着她的衣角不松开。

　　厉茵茵有些犹豫地皱眉，转头看向正在指挥着下人挂灯笼的叶兰，问道：“现在吗？”

　　厉明磊眼中闪过强烈的渴望，点头道：“嗯！”正说完，他的肚子也配合地咕咕叫起来。

　　一袭青色长绒衫的叶兰瞥了眼窗外的夜空，沉声道：“都这么晚了，也快到晚膳时间了，等明日吧，明日娘给你买去！”

　　厉明磊听罢，落寞地垂下睫羽，闷声：“阿娘，阿姊，明日爹爹就要回来了，到时候大家都忙着，就更没有人有时间去买桂花糕给明磊吃了……”

　　厉茵茵平素很宠这个弟弟，见他嘴馋，也着实不忍心看他失望，一转眼珠子道：“要不，差遣个下人去买？”

　　叶兰却不赞同道：“茵茵，这大过年的，大家都忙着，哪里有时间……”

　　厉茵茵干脆道：“要不，我去买给明磊，就几条街的距离，何况顺记这时候应该还没打烊。”
　　“外头还在下雪……”

　　叶兰的话还未讲完，就被兴高采烈的厉明磊打断：“好耶，好耶，阿姊去买，阿姊最好了！”语气转阴为晴。

　　叶兰不放心地叮嘱：“茵茵，外头还下雪呢，记得带伞！”

　　“嗯！”

　　顶着寒风撑着油纸伞来到顺记，已过是两刻钟后的事了，顺记糕点铺子大门紧闭，竟是提早打烊了。想到自家殷切等待着的弟弟，厉茵茵咬咬牙，用力去敲顺记的大门。

　　好不容易敲开了顺记的门，却听见里头的人道：“小妹妹，明天再来吧，我们已经打烊了！”

　　厉茵茵快急哭了，连忙道：“老板阿伯，您平时没这么早打烊的，这大冷天的，您通融一下，我家阿弟还在家里等我呢……”

　　老板心有不忍，见这小女孩这么晚独自跑到顺记买糕点，外头还下着雪，一下子心软了，叹口气妥协道：“好吧好吧！”

　　可等到厉茵茵买完桂花糕回到厉府，院内早已火光冲天，外边更是围满了人，厉茵茵的心头一下子涌出一股极度不妙的预感。

　　凶猛灼热的烈火噼噼啪啪地烧着，有几簇火苗蹿得老高，狰狞的火舌引燃了古树伸出墙壁的枝桠，竟蔓延到了外院的墙上，风一吹，溅下几点还未熄灭的火沫星子。

　　足以毁天灭地的大火和浓烟，似张牙舞爪的来自地狱深处的夺命恶鬼，好似要用尽全力把这里的一切全部铲平……她想要冲进屋中，看看阿娘和阿弟有没有事，可被外头的官差拦了下来。

　　不知等了多久，她紧盯着门前进进出出的人，近乎目眦尽裂的想要把自家望穿，看着木梁、柱子、矮檐在一瞬间在她眼前倾塌，她的眼底仍固执地保留着殷切的念想和希望……

　　可等到火灭了，四周被大火荡平得只剩下焦黑的一片，里头的情况惨烈到无法目睹，进入火场的人报告说没有生还的人，甚至连尸体都找不到几具时，她的心渐渐冷下来……

　　油纸伞和糕点掉落在地上她犹不自知，雪花飘落在身上沾湿了衣裳她犹不自知，汹涌的眼泪流满她的脸颊她犹不自知，邻里百姓的唏嘘哀叹声她也不自知……

　　她什么都不知道，眼中除了那铺天盖地的火光，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她只知道，她的家，她的亲人，她所珍视的一切，就在她的眼前，就这么没了，不过离去半个时辰，就这么在顷刻之间被烈火吞噬了，连带着她的心，也一并……

　　而她，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厉千凉从恍惚的记忆之中回过神来时，已经不知不觉穿过半掩的门，行到了空旷的院内。

　　不远处，三四个不大的孩童正围着一个高瘦的白衣青年打转，而青年的脖子上，还骑着一个笑容灿烂的小男孩。

　　孩童们的口中这样喊着：“骑大马，傻哥哥，骑大马，傻哥哥，骑大马……”他们围着他转圈嬉闹，好不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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