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江湖（GL）

　　厉千凉只觉得自己心头一窒，胸中夹杂着太多数不清道不明的凌乱情愫，有久别重逢时激动欢喜的，有因着经年不见、物是人非而产生愧疚和遗憾的，有对未来时日的无措、不知归处的迷茫的，有惘然有惆怅甚至是难以置信。

　　那情绪太多太杂乱，撑得她的脑袋几近炸裂开。

　　厉千凉鼻头酸楚，眼眶中似有泪花闪闪，沾湿了她纤长的睫毛。

　　她原以为经历了这么多的大风浪，她心底的堡垒早已稳固如钢，而她已经在逆境中学会了义无反顾地前进，学会了平稳淡泊波澜不惊地前行，也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掀起她心头的惊涛骇浪。

　　可如今，伴随着六月的那一声惊雷，那一道撕裂天际的闪电，那一场难以忘怀的倾盆大雨，那些隐埋于记忆深处的暗漩，终究是激起她心底最汹涌的波涛，也冲毁了她构筑在心中本就不曾牢固过的堤坝。

　　月牙儿、荀素、余杭城、她的母亲，还有她那本该死去的亲弟弟，这一个又一个印象深刻的故人，这一幕又一幕旧日的回忆，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汹涌得几乎要把她淹没……

　　她竟然开始迷茫了，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该何去何从。

　　想来可笑，也是可悲可叹，这雷厉风行、寡淡狠戾的浮梦宫宫主，竟会生出如此脆弱不堪的想法？

　　可眼下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厉千凉抬手拭去泪水，压下胸口起起伏伏的万念，抱紧桂花糕朝着厉明磊走去。

　　她沉声：“明磊，我来看你了。”

　　前方背对她玩得正欢的人影微不可察地一滞，僵硬地转过身，疑惑地看向来人。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

　　惊鸿一瞥间，只见那年轻男子的三千青丝被竹簪子束起，加之以木冠，如白琼般纯净无暇的面容俊逸，几缕碎发从光洁饱满的额际垂落，两条倒悬如弦月的秀眉弯弯。

　　灵动的眸子是比白水晶更甚的纯洁无垢，如潺潺溪水般清澈，又似点点星辰般明亮，高挺的鼻梁，微有些削薄的双唇，唇角微微勾起，露出清风般的真挚笑意。

　　这样的翩翩少年，本该是棱角分明的英锐傲然，谈笑间自信风雅，鲜衣怒马，可他却这般纯洁与天真，温和与安然，像个易碎的瓷器一样。

　　虽融合了两种不同的气质，却是包揽了天地间的钟灵毓秀与纯粹。

　　那一笑温润如玉，似一阵轻和的风拂过人心，十分轻柔的，抚平了谁心底的焦躁与忧心……

　　而那一笑，也奇迹般地使厉千凉浮躁的心平静下来。

　　年轻男子纯洁的双目一动不动注视厉千凉，他微皱一下好看的眉问：“漂亮姐姐，你是来看我吗？”声音悠扬如玉笛，十分悦耳。

　　他嘟着嘴，显得很疑惑，而他肩上还骑着一个小孩，正朝她做着鬼脸。

　　一时间，围在四周的孩童都安静下来，不再嬉闹，而是十分疑惑地看看厉千凉，又看看厉明磊。
　　也不知是谁先带的头起哄：“傻哥哥要娶漂亮媳妇咯，新娘子来看傻哥哥咯……”

　　而厉明磊笑得天真美好，像好奇宝宝一样眨眨眼，睫毛扑闪扑闪，他弯腰摸摸身边孩子的脑袋，询问道：“谁能告诉傻哥哥，媳妇是什么？”

　　肩上的孩子歪歪头想了想，灵机一动道：“俺爹说，媳妇就是……媳妇就是娶回家疼爱的，只要爱惜得当，媳妇开心了，就可以和俺娘一样生好多好多兔崽子……”

　　蓦的，厉千凉移开凝视着厉明磊的目光，盯着骑在厉明磊肩上犹自说话的孩子，明眸划过一丝锐利，吓得那孩子脑袋一缩连忙噤声。

　　她刚要开口训斥，忽觉不妥，只得暗暗压下火气。

　　真真是童言无忌。

　　她只得放缓了声音道：“明磊，我带了桂花糕，要趁热吃，你先让他下来。”她指了指骑在他肩头的孩子，声音有些冷硬。

　　厉明磊身穿宽大的白袍，面料有些粗糙，衣角也染了泥土，灰扑扑的有些脏，可他周身安谧超然的气质却无法被任何俗物掩盖丝毫，如一块刚开采出来的璞玉，虽然未精雕细琢，却也有种天真质朴的内在美。

　　在听到‘桂花糕’这三个字时，他眼前一亮。

　　“哇！桂花糕！姐姐，我也要吃！”

　　“姐姐，我也要！”

　　“我也要！”

　　小孩子一听有吃的，霎时间又闹腾开，吵得正欢时，一道怒气冲冲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传来，似河东狮吼：“谁啊，这大早上的，在老娘的院子里吵什么吵！”

　　只见有人猛地推开院门，是个裹着花头巾的中年妇女，手操着笤帚气冲冲地大踏步向厉千凉几人行来，然后在厉千凉面前停下，双手叉腰，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她。

　　妇人本以为是那群不听话的孩子又在后院吵闹，抓起扫帚就要出来追打，却见到了一个面孔陌生却气质出尘的女子，审视了片刻才嚷嚷道：“你谁啊，来这院子干嘛？”

　　厉千凉的眸中闪过一道精光，不以为意地任其打量，片刻，她神秘一笑道：“请借一步说话。”
　　妇人狐疑，踟蹰片刻才带着厉千凉朝里头走去。

　　院外还有一大堆的柴火，等着那傻子劈完后背到山下的大户家中，妇人心头不耐，只想快些把这人遣走好差遣厉明磊干活，遂直言道：“你有什么事吗？”

　　“督公说……”

　　听到那个称呼，妇人立刻会意，直接打断她道：“你是来接那傻子走的吧？你是他什么人？”

　　厉千凉冷笑，“你最好慎言，我是明磊的姐……堂姐。”她眼中的寒芒太盛，吓得妇人心脏一抖。

　　妇人心中直打鼓，眼神有些闪躲不敢直视她，只得低着头道：“带钱了吗？”竟有些没底气。

　　“嗯？”什么钱？

　　一谈到钱，妇人立刻恢复了气势：“那傻……那孩子在我这住了十多年了，吃了我家多少米饭，用了我家多少柴米油盐？还有那些衣服面料钱、生病看郎中的钱……没钱你就想把他接走？你当我这里是积善堂啊？”她掰开指头细细数着，说话的节奏快得像砧板上剁肉的菜刀一般。

　　“这些够吗？”厉千凉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递给妇人。

　　势利的妇人瞄一眼上面的面额，顿时笑逐颜开，脸变得比唱戏的都快，她殷勤地谄媚道：“够了够了，姑娘可以接那孩子走了！”

　　她眼珠子一转，又补充：“我看时候也不早了，要不姑娘就留在我这里用个午饭？”

　　厉千凉冷然一哼并不领情，沉声道：“不必，你去外头替我雇一辆车，我和明磊在屋中待上片刻后就走。”

　　有些简陋的屋子，是方才妇人收拾出来给他俩的，半掩的窗扉外，一颗苍天的古树遮住了斜入的阳光，而屋内只摆了张陈旧的方形木桌和几把木椅，一盏亮烛置于桌前，火焰温暖柔和，照亮了本该阴暗无光的室堂。

　　姐弟两相对而坐，厉千凉撕开纸袋，用筷子把里头的藕粉桂花糕夹入碗中，把碗推给厉明磊。

　　她抬头，发现厉明磊的眼亮晶晶的，在烛火的映衬下，闪烁着点点灿若星汉的光亮。

　　她的眉眼柔和下来，温和地笑笑道：“愣着干什么，快吃吧！”

　　“堂姐你真好！还带了明磊最爱吃的桂花糕！明磊要是能有一个像你这么好的亲姐姐，那该多好……”他边说着，落寞地垂下眼帘。

　　亲姐姐……你的亲阿姊就在你面前啊！厉千凉在心底无声呐喊。

　　可是，她自己竟不知道该用何种身份和他相认，是如今令人闻风丧胆、满手血腥的魔道第一人厉千凉，还是旧时善良美好、心性纯正的烂漫少女厉茵茵……

　　同样的，她也不清楚该不该去和月牙儿相认，又要以何种身份……

　　她还未曾做好开口的准备。

　　胸口闷闷的，厉千凉有些复杂地看向厉明磊，几日前刘长生说过的话还历历在耳：

　　厉明磊是亲眼目睹了宅院中的那场惨烈的屠戮，脑子本就受了极大的刺激，又被困在浓烟烈火中许久，导致烟气入体而昏迷，同时伤到了脑袋，得了失忆症……而他的心智，也只停留在他六岁那一年。

　　可若他能彻底忘掉往事前尘，忘掉那些不愉快的经历还好，起码厉千凉的心底还会好受些。可刚听那妇人说，每晚厉明磊在入睡后总不安稳，时不时梦见那场大火的片段，午夜惊魇，大声尖叫着坐起，浑身冷汗……

　　若是他心智永远如孩童般的天真烂漫，不染纤尘，没有悲恸，没有忧愁，也没有让恨念缠身，没有想要去报仇雪恨……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用想，那该多好！

　　所有的一切不好的，包括那冰冷彻骨的绝望无助，那深不见底的阴谋漩涡，那些缠绕在心头无法忘却的刻骨恨意，还有那宿仇情怨所延伸出的血淋淋的鞭笞与杀戮，那隐藏在人性面具下的丑陋狰狞，那万夫所指下的负诟忍尤……

　　就都让她厉千凉一并承担吧，而她的弟弟，只需要永远单纯无邪的，永远健健康康的，永远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

　　万念收敛，厉千凉隐好心绪，苦苦撑起一抹笑道：“快吃吧，不然要凉了！”

　　“姐姐也吃！”厉明磊用筷子夹起一块桂花糕，把它伸到厉千凉嘴边。

　　她本想拒绝，却终不忍去想象他失望的神情，只得张开嘴，把那热度尚存的桂花糕，连同那份保留在心底的儿时的温暖也一并咽下去。

　　等吃完桂花糕，把懵懂无知的弟弟带下山，已经是烈日当空，妇人早已雇好马车，就在山脚下等着他们。

　　那舆马吱呀摇晃着向前驰去，拖动着底下四个木轮滚过一圈又一圈的周期，在泥泞的土路上碾压着，留下几道长而明晰的辙痕，似沧桑岁月的轨迹，远去，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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