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江湖（GL）

　　刘长生却不答话，他抬起干瘦的手去拿桌上的烛剪。

　　他将烛剪放在烛火上烤了烤才慢悠悠道：“她虽非中原人，长相却更似中原女子的风姿卓越，虽然性子上保留了域外人特有的奔放和豪迈，却也有江南女子柔婉细腻的一面……”

　　只听得咔擦一声，在他剪短烛芯后烛火扑动一下，变得更暗了。

　　刘长生放下烛剪，抬头看她，眼中闪过极淡的追溯。

　　厉千凉也注视他，双瞳如剪水，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刘长生的音调不再那么的尖细刻薄。

　　她也不说话，而是握紧双拳，努力压下心头愈来愈强烈的烦躁感，打算静下心听他讲完。

　　却听得刘长生话锋一转道：“三十多年前，早有婚约在身的少女正要嫁人，却死活不应下那门亲事，而是只身南下来到中原闯荡，追逐自己心中所谓的江湖儿女的情情爱爱。”

　　他长叹一声：“想来也是听多了中原的话本和戏曲，生出太多不切实际的臆想，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她怎敢如此反骨……”话末，刘长生似有些怅然。

　　说及此，刘长生似有些口干，他颤巍巍地抬手拿起茶杯，咕噜咕噜吞下几口茶水润润嗓子。

　　刘长生回忆起那个秀外慧中的玲珑女子，赞多少句风华绝代都是不为过的，遥想当年她初临江湖，也不过十五六岁，还不谙江湖各派的弯弯绕绕。

　　恰逢正邪两道斗得如火如荼、伤亡惨重之际，她却突然出现在十年一度、天下英雄云集的武斗大会的擂台上，却不是以武会友，而是轻松的以一席话语，引经据典，纵观古今，很全面地分析江湖纷争的利与弊。

　　呷了口茶，他放下杯盏后又道：“起初还有人嫌她是个小姑娘，料定她天真无知，就专出些刁钻的难题给她，皆被她一一驳斥，颇有当年诸葛孔明舌战群儒的风采。犹记得到后来，全场鸦雀无声，只剩下她一人在讲，直到她拱手跳下擂台，众人才如梦方醒，鼓掌声如雷鸣一般浩大……”

　　刘长生低头边摆弄自己如柴的手指边道：“不曾想她的一席话语，竟巧妙缓解了长达数十年的江湖内乱，当时的正义盟盟主还不是荀天阔，许是听进了她的话，怕无辜者再受波及而死伤，便决定同魔道讲和，便请了风头正盛的她当中间人，而她也不负众望，成功地让正邪两道签订了长达十年和平之约。”

　　“再之后，多少名望家族的未婚男子对她趋之若鹜，欲娶之为妻。因她的中原话讲得极好，长相也更似中原女子，众人理所当然以为她生在中原，便四下探听她的父母和家世，可毫无所获。”

　　“江湖突然太平许多，一时间惊动了先帝，先帝对这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很感兴趣，便派人下去圣旨，要她进宫面圣。恰在此时，远在域外的某位部族首领突然书信一封，派人送到了金陵城，呈到先帝的御案前，众人方才知道那女子的身份。”

　　他犹自忆着，讲着，说到深处几乎忘我，也没有留意到厉千凉失神的双目和微红的眼眶。

　　他感慨道：“而那时，女子却已坠入红尘情网，花前月下，笙歌伴舞，道尽多少海誓山盟，郎才女貌，羡煞旁人……”

　　刘长生猛地抬头，几乎要望进厉千凉的眼眸中，“你的眼睛，真的和她的很像。”

　　他看她时，就像在看另一个人一样。

　　哐当，厉千凉不知何时紧握在手里的茶盏，打翻了……

　　厉千凉掩饰性地轻咳一声，连忙摆好茶杯，拭去外流的茶水后道：“有所失礼，让督公见笑了。”

　　“无妨。”他微摇头，“你也该猜得到本督说的是谁了对吗？厉茵茵，厉千凉。”虽是疑问的语气，却已然确定她的身份。

　　厉千凉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隐于黑纱下的双唇咬得微有些泛白，她知道易了名字在刘长生面前不雕虫小技，便果断承认道：“不曾想督公竟认得先妣。”

　　厉千凉的的本名叫厉茵茵，当年她家破人亡，立誓报仇，便隐姓埋名，待改头换面一番后才重出江湖。

　　见刘长生旧事重提，她佯装镇定，却是要看看这厂督有何目的，是敌是友。

　　刘长生见她不躲不闪，暗叹一句此女磊落，对这位故人遗女的印象也提升了一个层次。

　　他也不避讳，直言道：“令堂本名耶拉，叶兰是她当年在中原用的名字，她曾救本督于危难之际，是本督的救命恩人。”

　　他停顿，又抿了口茶道：“当年本朝与萨勒族交好，先帝在得知她的身份后更是对她以礼相待，同时将圣旨改为请柬，派人请她进宫。”

　　而当时刘长生还是个御前小侍，一着不慎冒犯了宠极一时的婉妃，被先皇与婉妃下令在宫门前乱棍打死，是叶兰经过皇宫时，瞧着他可怜才救下他。

　　忆起往事，刘长生凌厉阴暗的眸中竟浮起一丝淡淡的感激，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被婉妃的奴才打了上百大棍之后那种接近麻木的痛楚。

　　而那会儿在他只剩下半口气、求生的意志几乎泯灭的时候，是叶兰向无动于衷的先皇和婉妃求情，他才得以捞回来一条命。

　　虽说后来在他得势后婉妃已被他秘密处死，却可以说没有叶兰，就没有今日大权在握的他。

　　厉千凉敏锐地捕捉到他眼中即逝的感恩，心想这两人的关系即便不是推心置腹的至交，却也非水火不容的仇敌，她心中的忧虑也渐渐散去。

　　她一笑，赞道：“督公如此高义而知恩，先妣若是泉下有知，也该是含笑了。”

　　而刘长生听罢，整张老脸笑靥如花，道：“你倒是个会说话的实诚孩子！”

　　厉千凉不以为意，面上谦虚道：“不敢。”

　　“好了，不说以前，谈正经事吧。”刘长生笑着摆摆手。

　　一谈正事，刘长生几乎在瞬间就恢复了原本的阴狠莫测，语气压迫却抑扬顿挫道：“本督不欲那群外族人和我朝燃起战火，即便要起战端，也非现在这种时候。”

　　他一顿，逼视厉千凉道：“本督想……你也是不希望的吧。”说是商谈，言语间近乎是在命令她。

　　厉千凉心道这刘长生不愧于被外人私底下称为擅权独断的奸宦，谈笑间就习惯性地生杀予夺，不容旁人违抗地指使和命令，倒也符合了此人的名声。

　　在厉千凉看来，此人虽被坊间江湖传为佞臣贼子，甚至有传言说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可他却丝毫不加掩饰自己的卑劣行径，对自己的一切行为也不予用冠冕堂皇的话语加以解释，虽然手段强势，却也是恩怨分明的，在某些点上，倒是和她挺相似……

　　可是，她厉千凉要如何行事还不需要旁人替她决断，但这位九千岁也是得罪不得的，明面上的戏必须做足。

　　厉千凉的眸中恰到好处闪过一丝迷茫，她有些没底气地问：“那督公希望本座怎么做？若是不与萨勒族合作，万一太子和荀天阔联合对付浮梦宫，本座这边就势弱了……”

　　她谦虚与无措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不懂事的晚辈请教前辈一样。

　　“哼，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本督可帮不了你……”刘长生眼中闪过一丝狐疑的诡光，有些渗人。

　　心道到底是个年轻女子，即便玲珑剔透，但在处理事情上还是稍显稚嫩了。

　　他一转眼珠子道：“你应该知道，如今的萨勒族首领巴尔特就是令堂的嫡亲兄长，若你能想办法让他主动退兵……”

　　厉千凉听罢一愣，稍微想一想，眼中闪过惊喜。

　　她喜不自胜道：“多谢督公提点！”

　　“对了，呵呵……”刘长生似乎想到了什么，用凌厉的鹰眸盯了厉千凉好一阵子才缓慢开口：“十五年前余杭厉家的那场大火，你那本该被烧死的弟弟……”

　　听闻某些敏感字眼，厉千凉竟是情绪不稳，胸中压抑至今的情感一下子如洪水般决了堤。

　　脑海中有道光芒一闪而逝，速度快得厉千凉捕捉不到，她急不可耐地提高音量打断他的话：“督公到底想说什么？什么叫‘本该’？”

　　提及自己的亲人，厉千凉在这一刻终于真情流露。

　　可对面的人依旧不紧不慢地喝着茶，似乎要吊足她的胃口：“也就是说，你的那个弟弟，当年并没有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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