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江湖（GL）

　　见有人来，厉千凉徒然收敛了全部情绪，变得一如既往的冷漠。

　　一名黑衣属下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朝厉千凉单膝跪地，似很紧急道：“启禀主上，使……”

　　见到有外人在场，且还是荀天阔的女儿，他有些犹豫地看向厉千凉要她定夺。

　　厉千凉瞥了眼荀素，心知手下定有要事找她，否则也不会随意闯入这荷花苑，便淡淡道：“去外头说吧。”

　　“遵命。”

　　荀素目送厉千凉的背影离去，心中徒然生出一种强烈的直觉，她远去的背影茕茕孑立地吊着，似很单薄落寞，又夹着难以用语言表达的空虚和孤单，凄然决然的……

　　和她自己，其实是一样的。

　　厉千凉很消瘦，轻飘飘的像只纸片人儿，又和鸿毛似的，好像小小的一阵风儿就能够把她的影儿吹走。

　　荀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那个魔头产生一种近乎同病相怜的荒谬错觉，可她胸中突然有一种冲动，生怕眼前的人在下一个眨眼过后就会消失在她的面前。

　　举起一半的手想要紧紧抓住那渐行渐远的人影，想要挽留住她，终究还是无力垂下，只提高声音唤她：

　　“厉千凉！”

　　厉千凉脚步一顿，转身直面她，眸子如深渊一般晦暗无光。

　　“还有事吗？”她平静道。

　　荀素眼中强烈的希冀，刺目得几乎要灼伤她，那束光映入她黯淡的瞳孔中，固执地想要把什么东西点亮。

　　“下次来荷花苑，记得把你爹娘的故事讲完……”

　　厉千凉胸中骤然一窒，糅杂成一团的情绪几近爆发，终是被她强制压下，她深深叹口气，不忍去破坏荀素心中仅剩不多的遐想，遂点头道：“好。”然后毫不犹豫转身离去。

　　那个故事？一个母卒于家中父客死异乡，自己百身莫赎、孤绝悲恸的故事，有什么可对荀素讲的呢……

　　荷花苑外，后花园。

　　厉千凉已经收敛了心头的万念，她神色不明道：“到底何事如此着急？”

　　“是那群使者又砸坏了不少东西，吵闹着非要见您。”

　　他绘声绘色道：“特别是那个阿努满，差点把屋子都拆了，还扬言若是再见不到您，就要绝食，大不了死在这浮梦宫中。”

　　厉千凉眉头一皱，心道原来是这点事。

　　于是很干脆吩咐道：“你去告诉他，本座现在非常生气，他要死便去死！还有，”她强硬地补充：“这种小事以后就不要再来烦扰本座，直接交给护法们处理就行。”

　　她心下鄙夷：绝食？这个阿努满是闲得慌吗？昨天还说要上吊来着，怎么到了今天还没死成？结果下午又换了一套新的花样，这是和她玩起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吗？

　　……

　　六月廿四日晚还不到戌时，夜幕笼罩，天际暗沉无光，各家灯火早已阑珊，大街上安静得有些渗人。

　　被烈日曝晒一整天后，地上的热意还未彻底散去，几丝干燥的热风贴着地面擦过，扬起点点尘沙。

　　举着锣梆掌着灯的更夫两人一搭，似两抹诡异飘悠的鬼影儿，伴随着那飘忽不定、忽明忽暗的笼中灯火，在那幽黑的街堂里弄中打更巡逻，通报时辰。

　　每走一段路就扯着嗓子喊出一两句诸如“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闭好门窗，防贼防盗”之类的话。

　　离戌时还差半刻，余杭清河坊内的绝尘客栈中，天字一号房门口，厉千凉从头到脚裹着一身黑色夜行服，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对黝黑的眼睛，如约而至。

　　——叩叩叩

　　敲过门，也不等里头回答，便闪身进去，关上房门。

　　“你来了。”说话人盯着厉千凉看，视线很迫人，也不放过她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眼神。

　　他的声线扭曲，听上去很奇异，不像男人的浑厚高亢，也更不似女人的柔婉悦耳，更多的是刺耳尖细，如同噪音一般的格格不入，似能割裂空气，穿透人心。

　　屋内光线昏暗，桌上只点了一盏烛灯，里头的灯油也快要燃尽。

　　倏地，空气莫名有些压迫感，惊得烛火乱窜，定是对面的人释放的威压，想来此人的内功必然也不浅。

　　厉千凉心中顿生警惕，此人是敌是友，有何目的还未可知，于是暗自提气抵挡，面上颔首应和道：“嗯，本座来了。”然后不动声色观察他。

　　她从容地拉了把椅子坐到他对面问道：“敢问阁下是？”

　　不是高高站着俯视他，更不是弯腰垂首地朝那人赔笑，却恰到好处地让听者觉察出她对他的恭维和客气，同时也让对方觉得她不卑不亢。

　　从一开始，她就把自己和对面的人放在了对等的位子上。

　　眼前苍老的男人看起来年逾花甲，却精神矍铄，鬓上两簇雪白刺目的发缕连同一众参差的黑发白发被梳到后头，用玉簪高高盘起，加以高山乌纱发冠。

　　脸部五官也被剧烈抖动的烛火映衬出或晦或明的幽影，他的面容有些过分的白皙，额间与眼角有几道深刻的皱纹，模样稍显得惊怖和病态。

　　苍颜白发，却并不颓然，面部线条凌厉如刀刻，眉宇似鬼煞般凶恶，直逼眼仁，眼瞳如浩宇般幽深莫测，让人看不清里头的深浅。

　　鼻如鹰钩，凉薄的唇殷红得突兀，应是涂抹了脂粉，尖削的下巴微微抬起，显得很高傲。

　　而他脖子以下全被灰黑色的斗篷紧紧裹住，只露出一对枯瘦如柴的手随意扣在桌面上。

　　他神色锐利、毫不避讳地逼视她。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交汇碰撞，一个如毒蛇一般紧紧缠绕，不依不挠想要勒死对方，令人觉得窒息恐怖。另一个的目光却不退却不躲避，反而淡然如水的，飘然若风的，镇定自若的。

　　厉千凉的眸子清亮如明月，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根本不知何为害怕，仿佛让对方用尽全力的一拳打在软绵绵的棉花上。

　　“咯咯咯……”半晌，男人率先移开目光，也撤去了威压，发出一声极其细长诡异的尖笑，还差点笑岔了气。

　　待他舒了口气后才道：“厉千凉，你很好，本督已是许久有见到像你这般玲珑的女子了。”

　　厉千凉微微一笑，对此不置一词，也没有因他的话产生丝毫欣喜。

　　她紧随他的视线道：“不曾想竟是督公亲临，督公谬赞了。”

　　她面上不显，心中却极为惊诧。

　　暗想从帝都到余杭快马加鞭直取官道，少说也要几天时间，而她收到对方传来的密信不过是前日的事情。

　　这鼎鼎大名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掌事提督的刘长生，竟是早早亲临余杭等她，此番千里迢迢、屈尊降贵的，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下一秒，却听刘长生幽幽道：“你不必觉得惊讶，本督只是南下办事，顺道而已。”一句话，正好解释了厉千凉心头的疑问。

　　不愧是久居深宫且极擅察言观色的老宦者，侍奉过两任皇帝，能坐到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眼力也不是盖的，竟是在须臾间觉察出她的心思。

　　她也不否认，微挑眉道：“督公慧眼。”

　　而男人并未看她，兀自捻弄着兰花指，语义不明：“上一次见到那女子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也是个和你一样有趣得紧的妙人儿……”

　　他突然停顿，抬头瞅她，眼神诡谲。

　　三十年多前？

　　她今年也不过二十又四，三十年前她也还未出生，怎可能知道这九千岁口中的女子是哪位。

　　而三十年前的刘长生还不是如今赫赫有名、大权在握的都督，被今上亲封的九千岁。

　　当年的他也还是个不到而立且默默无闻的小太监吧。

　　可他为何要扯三十年前的事情？似乎还故意停下等她发问。

　　三十年前……难道……

　　厉千凉心思百转，干脆接过他的话道：“不知督公所说的是何许人也？能得督公赞扬的，必定不凡。”

　　隔着黑纱，她的语音缥缈，语气令人捉摸不透。

　　“呵呵呵……”刘长生高翘起光洁的下巴，俯视般盯着厉千凉，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长笑。

　　他凉薄的红唇嚅了嚅：“早在三十年前的江湖上，那可是位名动天下的传奇女子，可惜了红颜早折，只活到差不多你这个年纪。”

　　他盯着她诡笑，眼神露骨。

　　厉千凉被对方的视线盯得头皮一麻，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她还是理智地将刘长生的话分析一番。

　　刘长生一句话就若有若无地对她透露出以下几个信息：

　　第一个信息，早在三十年前的江湖，他口中的女子很出名，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广为人知，连久居宫闱的御前小太监刘长生都知晓。

　　第二个信息，这名不知是何原因女子死得很早，只活到了二十多岁，红颜早逝。

　　第三就是……这位九千岁对厉千凉本人的年岁及其它情况很了解，厉千凉自认为掩饰得极好，除了身边几人，很少有人了解她的过往。

　　可从她一进屋开始就有种被对方看穿看透的直觉，哪怕她用夜行服把自身包裹，让对方窥不清自己的真面目也毫无作用。

　　这种怪异的感觉直到现在一直存在。

　　转念想也释然了，今上沉迷于黄老之术，纵/欲享乐，不问政/事，而九千岁擅权独断，牢牢掌控着司礼监和东厂，甚至在锦衣卫的要职上安插自己的人，情报网更是遍及大江南北。

　　和天机阁的千落一样，他轻而易举就能从一丁点蛛丝马迹中获取信息，更别说关于厉千凉的往事，这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可三十多年前的江湖乃至现在，被众人称为奇女子的人何曾少过，有倾国倾城的天下第一美人，有歌声如莺、舞姿翩翩的天下第一名伎，还有什么天下第一才女，各种名头的莺莺燕燕数不胜数。

　　虽然厉千凉不知刘长生提及这人作甚，也因为某个原因她在这件事上不欲多想，更不欲刨根究底。

　　可她不能拂了刘长生的面子，便顺着他的话假意叹息道：“红颜早逝，委实可惜了。”

　　“厉千凉，你难道不想知道她是谁吗？”他舔了舔干涩的唇，又兀自道：“不，你应该知道她是谁的……”

　　语未尽，他的目光已经凌厉到了极致。

　　脑海中有什么一闪即逝，厉千凉更加肯定心头骤生出的不妙预感，她强装镇定，一字一顿问他：“那督公说的，究竟是谁呢？”

　　言毕，她的掌心已被汗水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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