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江湖（GL）

　　余杭夏日的午后，万里晴空，屋外闷热无风，知了不安的哀鸣声响彻天边。

　　几束斜阳从藏书阁顶上的天窗射入，不用点烛，就能映得满室明亮。

　　不过六月廿二，此时北域已经回暖，河上坚冰全融，偶还有几天，比南方更加燥热。

　　而江南水乡，在清明之后，突变得阴晴不定，有时候淫雨三日而不绝，有时候却是午后一场倾盆，急匆匆的，不到一刻钟就云开雨散。

　　浮梦宫分部的藏书阁中，一排排巨大的木质书架稳稳伫立，中间只隔了一条一人宽的过道。

　　书架上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有古今史典，山川地理，农政天时，诗词经典，还有一些内功心法，种类多而繁杂，数量庞大，有的旧得发黄，有的雪白崭新……

　　此时的厉千凉早换上了夏日的清凉薄纱，轻盈的红纱在身，气质如仙般的玲珑飘然，更是红得耀眼。

　　她静坐于桌案前，桌上摆着一本泛黄的野史，如玉的葱指捏着某一页的页角，像听闻趣闻轶事一般的态度，眼睛由上至下慢悠悠移动，后翻开一页，姿态很是放松。

　　偌大的藏书阁内很安静，连窗外尖锐的蝉鸣也微不可闻，屋内摆了散热的冰盆，不太热。

　　桌案边站立的焦羽，手中拿着扇子抱胸夹着，或觉午时困顿，不知不觉垂下睫目打起盹，整个身体轻轻地左右摇晃。

　　——叩叩叩

　　屋外，有人敲了敲虚掩的门，然后把它轻轻推开。

　　那人的脚步有些急，走路的时候木质地板砰砰震动，他在厉千凉面前停下，然后单膝跪地，呈上一封书信。

　　一有点响动，焦羽就清醒过来，她急忙走过去接手，然后把信件恭敬地呈上案前。

　　她疑惑地开口道：“启禀主上，是宫里捎来的密信。”

　　厉千凉犹自看着书，头也不抬地“嗯”一声。

　　她又翻了一页书，抽空一扫牛皮纸信封，只见正面除了用朱笔勾勒出的矩形框外，没有任何文字。

　　一翻背面，信口封着一枚保存完好的朱红色圆形蜡印，封口处蜡印的浮起，赫然是一个篆体的“督”字，明晃晃的很嚣张也很招摇。

　　也不枉她几日前演的那出好戏，拖延了和使团谈议的时间……

　　厉千凉接过焦羽递来的小刀沿着封口处拆封，也不破坏那蜡印，她取出里头的信纸，却见通篇只有一句很短的话，上头写道：

　　六月廿四，戌时，清河坊，绝尘客栈，天字一号房。

　　厉千凉手掌暗生内力一化开，轻而易举把信纸震成碎末，风一吹，那粉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在空气中。

　　她又兀自翻了一页书，面色很平静。

　　心中却冷笑道：这九千岁的情报网果然名不虚传，虽没有渗透到她的浮梦宫中，却也不过几日，就得知她的所在……

　　心念一动，脑海中闪过一道素色倩影，她合上野史，吩咐焦羽不必跟随，就独自步行前往不远处的荷花苑。

　　灿烂斜阳里，满池的荷花似乎有了不一样的颜色，素净娇红犹在，也仍旧是不染淤泥的高洁，却少了些拒人千里的冷漠，多了些温和亲善的暖意。

　　风一吹，水波潋滟，亭亭的枝蔓也抖擞几下，像欢快的女孩在向远道的客人打着招呼，不一会儿便暗香十里。

　　翠绿的莲蓬与莲叶下，交相掩映的鱼儿在清水中游戏，或沉或浮，一会儿又跃出水面透透气，好不欢快。

　　正要往前走，忽听得不远处先是“铮铮”两下，低沉而质朴，像是有人在调琴，后停顿不过须臾，空远悠长的乐曲倾泻而出，不疾不徐。

　　后婉转悠扬，忽高忽低，时而轻快，时而缓慢，像是在娓娓道来某个悠远的故事。

　　厉千凉不觉被吸引住了，脚步停顿，闭目倾听。

　　清风徐徐，小小的波浪一波推动一波，轻轻地起伏着，可在某一处突然急转，变得仓促而高亢，一个大波就盖过了前面的流水潺潺，变得汹涌汛疾。

　　后来那场暴烈的风波慢慢平息，琴音曲调又转为低沉而压抑，就好似弹琴者心底也拼命压抑着什么。

　　厉千凉身临其境，心中也随之大起大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琴音突然变得杂乱，似是两相争斗，场面凌乱不堪，后又一个急转，又变得孤凄悲凉，虚弱无力，连音调也随之颤抖不停，一方胜出，也代表着另一方的惨败。

　　最后，慢慢回归于平静流畅，质朴地，不断重复同一个循环，似是释怀，又似麻木，被强迫着沉淀下来，尾音沧桑，绝望。

　　却是一曲起承转合，余音绕梁。

　　弹者心中的经历和起伏，只有弹者自己清楚不过，但在听者心中，或许能听出几分别样的韵味，猜出一两分故事的大概、起因和结局。

　　或许不能像伯牙子期一样，高山流水，知音得觅，却也能如临其境地感受到其间的感情变化。

　　厉千凉寻着琴音的源头走去，穿过一众错落的古木，隔得不远，就见荷花苑外院的一棵孤立开来的梧桐树，树影寂寂，萧瑟而凄凉。

　　树下的石桌上架着一把七弦的杉木古琴，而弹者的素手仍旧放在琴弦上一动不动。

　　走近了，也瞧见了那坐立于石椅上的素色的人，可那人影儿似是呆了滞了，独自沉浸在思绪中，也没有发现来人。

　　她的周身也如此刻的意境一般，伶俜无望。

　　而那人的脸早已泪流满面。

　　她心中一震，有些刺痛，连忙从怀中掏出一记血色锦帕，举手递给她。

　　可她好像没有看到她，也不知是被眼泪迷蒙了双眼看不清她，还是被自己困在心头的迷雾中走不出来……

　　她只能先出声，颇有些无措慌张道：“荀素，擦擦眼泪。”

　　说罢便有些后悔了，懊恼于自己竟像个愣头青一样，突兀地打破此刻独有的宁静。

　　俄顷，她有些沙哑道：“厉千凉，这琴音真好听，是一把很好的琴呢。”

　　“嗯。”她轻声应她。

　　“厉千凉，我弹得还不错对吧？”带了鼻音，闷闷的。

　　“嗯，不止不错，是很好。”厉千凉颇为诚恳地赞许道。

　　那女子终是哽咽了，有抽抽噎噎地将压抑许久的心事一股子吐露出来：“厉千凉，呜呜，我明明已经这么努力，明明按照他们的眼光和标准……琴棋书画，骑射武艺，我拼尽全力使自己变得更加优秀……可是……可是他们从不看我一眼，最终还选择放弃我，他们怎么可以……我明明……”

　　厉千凉的眸色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未几，她沉声道：“忘掉过去吧，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如今的你，只需随心而行，活得开心，顺着心中的所思所想，何必在意其他人的眼光。”

　　在厉千凉看来，琴棋书画不过是身外之物，当作闲暇时的消遣或许不错，却不必将这些看得很重。

　　而那些人之所以放弃她，是因为在他们眼中荀素不够强大，不值得他们去攀附与巴结，甚至毫无利用价值。

　　当然这些，她永远不会告诉荀素。

　　但厉千凉还是对她说，往事，就让它们随风去吧，重要的是把握现在与未来。

　　这句话，还是十多年前她正值人生低谷时荀素的爷爷告诉她的。

　　可荀素突然失声道：“厉千凉，都是你害的我。”她眼眶红红的，模样有些委屈。

　　她也答得迅速，想都不想脱口而出：“嗯，以后再不会了，我保证。”

　　以后再不会伤害你了，月牙儿。

　　荀素倏地抬头凝她，眼中的情绪复杂难明，半晌才轻声道：“其实……也不全怪你，你不必全部揽在身上，人性本就如此，决定权也在他们，是他们选择抛弃的我……”说到尾处，她的声音已是微不可闻。

　　而荀素心里其实非常清楚，自己左右不过是个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人。

　　厉千凉见她如此便心有不忍，笨拙又急促地道：“你不必妄自菲薄，是那些人不懂你的珍贵。”

　　而荀素听罢硬是愣了好久，有些奇怪地盯着她看。

　　珍贵？处了十几年的血脉亲人不懂她的珍贵，难道这相识不过一月的厉千凉就会懂她？

　　可厉千凉表情严肃，脸部线条紧绷着，不像是开玩笑啊……

　　“噗嗤，”她终忍不住破涕而笑，却在下一秒又自嘲道：“说起来，还是你帮我认清那些人的真面目……想来也可笑，到头来，放眼江湖，只有你这莫测的魔头愿意收留我……”

　　她抬手接过厉千凉的锦帕抹了把眼泪，然后把锦帕折叠，本想递还，突觉占了眼泪委实不妥，便收进怀中。

　　厉千凉看她左右为难的样子，又目睹她小脸皱成一团，有些苦恼地把帕子收回，许是觉得这样纠结的荀素可爱得紧，她的眉目也随之染上了轻微的笑意。

　　她坐到石椅上，坐到她身旁，眉梢温婉。

　　沉默片刻后，荀素吸了吸鼻子又攥紧拳头，脸上绽开了顽强的笑意，“厉千凉，你说得对，本姑娘现在是无所牵挂一身轻！只需要活得开心就好！”

　　两人目光接触，相顾无话。

　　许是听了这大起大落的琴音，胸中也有些起伏惆怅，厉千凉想借着此刻意境，借着此情此景和她分享点什么，便娓娓道来。

　　“这把琴，是我父亲送与母亲的定情信物。今天被你从屋里拿出来，我才记起原来是被闲置在这荷花苑中数年了……”她伸手温柔地抚摸那把古琴，眼中闪过点点怀旧。

　　经过刚刚那么一折腾，荀素心底的悲伤也淡去不少，听厉千凉讲起这把琴的由来，也睁大眼睛听得专注，期盼着厉千凉能给她讲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相濡以沫、白头偕老的传奇恋歌。

　　“原来是一把有故事的琴呢，怪不得弹奏出来的曲调格外动人！厉千凉，你父亲一定很爱你的母亲！”这样说着，心思却飘到了远在金陵城的太子身上。

　　脑海中，苏怀远俊逸的面容一闪而过，遂生出些许浪漫的憧憬，不知那人是否记得她……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天地虽大，心田却只有方寸，却已然被突然闯入她世界的那人填满，除了那人之外，便再容不下其他了……

　　厉千凉垂下的眼帘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声音更有些低落：“对，早在三十年前的江湖，他们的故事就曾被传唱成一段旷世佳话。”

　　她的思绪飘远，完全没有注意到荀素方才的走神。

　　“三十年前？那现在……”还没等她说完，却被另一道急促的凭空出现的声音给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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