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中雪

　　第二天的清晨，大漠的天气似乎好了那么一点。

　　碧云飘渺，江边雁群追逐。渐行渐远的群羊点点消散，消失在大漠的尽头。

　　七夜打开房门，一眼望见了守在门外的阿鲁。

　　看着晴空万里的碧云蓝天，心情很好地冲他点了点头：“起的真早啊！”

　　阿鲁既不笑也不怒，表情淡漠的好似一座雕像：“主子请你去观画！”

　　他伸腰的双手顿在那里，重复道：“观画？”

　　阿鲁拿眼瞥了瞥他，也不说话，转身就走。

　　他悻悻然跟上，竹楼外已经有很多人在围观。

　　他不明所以，眸光扫视四周一圈，发现唐泰也在人群中，不由挤过人群，问唐泰，“怎么这么多人？”

　　唐泰正伸长脖子随着人群移动，见是七夜在和自己说话，兴奋地笑道：“还记得我前几天跟你说的吗？”

　　七夜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竹楼的门紧紧闭着，阿鲁已经进去，丝毫没有等他的意思。

　　唐泰又说：“戛纳大师！”一提及此人，唐泰显得异常激动，“我来这塞外已经快十年了，他的大名我可是如雷贯耳。戛纳嘉禾大师，传说他七岁作了一幅画，闻名诸国。今日，他途经此地，在我茶摊上讨了杯茶喝，恰好看见了竹楼上卡诺姑娘的身影，便登门请求给她作画！我们都以为卡诺姑娘会拒绝，也不知道这大师跟她说了什么，居然还真就让他进去了。你说，这叫人振奋不振奋！七夜，你说，戛纳大师应该可以作出令卡诺姑娘满意的画吧？”

　　七夜举目望向竹屋楼上，眯了眯眼，没有回答。

　　竹屋楼上突然有声响，众人都抬头望向楼上，竹楼上闪出来一位穿着胡人衣着的女子，他认得，是上次他投掷石头，出来传话的侍婢。

　　“姑娘请七夜少侠上楼！”侍婢在楼上居高临下望着人群，巡视了一周，清冷的目光落在七夜的身上。

　　人群立时安静下来，都回头望过来，七夜顿时觉得所有眼睛都集唰唰地望向他。
　　唐泰用手肘撞了撞他，话里无不兴奋：“七夜，你好大的面子，卡诺姑娘请你上去呢？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上去！”

　　七夜用眼扫视了一周，见众人都用羡慕的眼神看他，尴尬地用手握拳放在嘴边咳了咳。这才举步走进已经为他打开的门。

　　七夜刚要踏进门口，突然感觉身后有一阵风袭来，习武之人耳朵异常灵敏，迅速侧身闪过。他转身，见袭向自己的武器居然是几块早已晒干的豆腐皮，不由蹙眉，眸光锐利地扫向人群，见几个身着粗布的姑娘正望着他嗤嗤地笑。别的人也跟着笑起来，还有几个大胆的姑娘面对着他扔些乱七八糟的食物。他一一侧身闪过，见她们居然乐此不彼，眸中不由闪出一丝恼怒。

　　刚要发作，身后传来一个女子清冷的声音：“想不到少侠也是情趣之人，不过，你倘若再这么闪躲下去，怕是天黑也进不了门！”

　　他怔了怔，回身，见门口正站了方才让他进屋的侍婢，之前隔的远了，又有风沙阻挠，不曾看清。现在近看，这女子容色清丽脱俗，只可惜神情太过冰冷。侍婢举步走到他面前，冲人群扔东西的姑娘们说了几句话，人群又恢复了平静。

　　侍婢伸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神情淡漠：“请吧！”

　　这个侍婢的表情也太冷淡了吧！

　　七夜心下暗暗惊奇，她的身边有武艺高强的阿鲁保护，又有这么清丽脱俗的侍婢伺候，无论是她还是这个侍婢，举手投足间都显露出一种贵族的气势，这可不像一般人家的姑娘，她到底是什么人？

　　他踏步走进竹楼：“方才那些人为什么扔我东西？”

　　侍婢似笑非笑：“她们是觉得你长得好看，倾心与你，所以才扔你东西，东西扔的越多，表示你越受欢迎。你要是躲的越勤快，表示你接受她们的倾慕，她们便会丢的越勤快。”

　　他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实在不能接受这种怪习俗。

　　行至二楼时，侍婢冷眼望了一眼七夜，七夜顿时噤声，然后独自施施然退了出去。

　　这间竹房并不是她的闺房，竹间搭了白色帷帐，随风飘散。

　　他迟疑了下，还是掀了纱帐轻轻走了进去。

　　轻纱帷帐飘了又落，他隐约望见帷帐里的屏风旁，贵妃榻上斜躺了个人，隔着重重白色帷帐，看不真切。炉中燃着香，淡淡的沉香味顺着微风飘至鼻尖，沁人心脾。

　　她怎么这么喜欢染沉香？

　　七夜蹙眉，只觉这已经不是平常的熏香了，倒感觉……

　　里面的人闻见他的脚步声，声音有些清冷：“进来吧！”

　　他只好撩了重重纱帐走了进去。

　　他一进去，入目便看见她一手撑着头斜躺在贵妃榻上，一手把玩着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玉通体色白呈凝脂般含蓄光泽，玉佩下缀着一个同心平安结。

　　七夜脸色变了变，站在那里没动。

　　那是月儿去法华寺给他求的平安符，他就说醒来怎么没找到，还以为落在沙漠里了，没想到在她手里！拿了他的令牌又拿他的玉佩，这是趁他昏迷，搜了他的身么？

　　七夜脸色有些难看，目光沉沉，声音有些不悦：“君子取之有道，卡诺姑娘这样窃取在下的东西，未免有点唐突。”

　　她依旧把玩着手里的玉佩，淡淡道：“我不是君子，所以我不要取之有道！”

　　七夜一噎，又道：“是否每个在风镇住过的人，都要被搜身？你这癖好真是与众不同！”

　　卡诺把玩玉佩的手顿了顿，抬头望向他：“你说的对，我就是喜欢搜别人的身，尤其是长得好看的人。”目光若有所思地在他身上扫视过去。七夜被她的视线看的全身鸡皮疙瘩直冒，硬生生退了一步。

　　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女人！

　　七夜气的不轻，显然没想到她脸皮这么厚，又实在想不出说什么话让她把东西还给自己，气急之下，伸手去抢。

　　哪曾想，她抓着玉佩的手在他面前轻轻划过一圈，最终把玉佩放在怀里紧紧护着。

　　他低头望向她的身子，怔了好一会儿，才尴尬地急急后退数步，闭眼说道：“君子非礼勿视。”耳根却越来越红，最后连脸跟脖子都通红一片。

　　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昨晚他拿话调侃她，今天就遭报应了，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卡诺见他窘迫的样子，缓缓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故意在他身旁转了一圈。看着他紧闭双目，不由好笑：“少侠这是为何，卡诺虽出身贫贱，却好歹是个清白女儿家，你这番模样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卡诺对你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他平静了呼吸，才缓缓睁开眼，视线几度要转到她身上，却又快速绕过去。

　　其实卡诺并不是什么都没穿，她着了件绯色纱衣，内里更有肚兜挽着，纱衣很短，露出纤细的蛮腰和肚脐。绯色的纱衣穿在她身上，透过纱衣隐约可见曼妙的身姿。并不是没见过这样的穿着，京都勾栏里的姑娘大多都是这么穿的，这种穿法还是四年前京都勾栏姑娘风靡一时的着装。

　　可要他把她跟勾栏的姑娘相提并论，他怎么也做不到。光她那份睿智和气质，就不是勾栏里的姑娘所能比的。现在看她穿成这样，是因为无所恋，才故意这么糟蹋自己吗？

　　绕过纱帐，拿起竹架上的披风从身后披在她肩上，叹道：“你何苦这样作践自己！”

　　卡诺身子猛地一怔，缓缓回身，看了他半响，眼神有些迟缓：“你说什么？”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以为她没听清，重复道：“我说，你何苦这样作践自己！”

　　卡诺却猛地推开他，退了几步，只手抚额，似是想到什么事，极其伤神的事。

　　半响，她放开额前的手，轻笑道：“戛纳大师在此为我绘画，你居然说我作践自己，那岂不是在说，戛纳大师也在作践自己。”

　　七夜剑眉一凝，猛地回头，果然见一位年轻的和尚坐在屏风外不远处，和尚身前立着个案几，案几上立了熏香，香烟徐徐漂浮，案几上的画轴被砚台压住四角，和尚正凝神作画。

　　他忍不住细细打量起这位和尚，和尚年纪不过三十，眉目生的清秀，双眉慈悲，眸中一片清亮，似早已看破世间红尘，看透人间冷暖，一派淡然。

　　戛纳大师似乎完全不受他们两个影响，笔挥的欢快。画中女子的轮廓不过眨眼功夫便跃然纸上。然后是姿势，着装，色彩，等到整副画像只差眼睛还没勾露好外，戛纳突然停顿下来，笔尖堪堪停在画中女子的眼睛上，眉头紧锁，微微闭上了眼睛。

　　就在她说出戛纳大师也在作践自己的时候，戛纳嘉禾缓缓睁眼，叹息地摇了摇头，把笔搁在砚台上。

　　卡诺见戛纳嘉禾放下笔，笑问：“大师可是画好了？”

　　戛纳嘉禾摇头：“不曾。”

　　她似是想到了这个结果又似不曾想到，垂眸道：“那为何停笔？”

　　戛纳嘉禾捻起案几上的佛珠放在胸前一粒一粒拨弄，沉思了会儿，说道：“姑娘的神韵不止如今这般，戛纳不敢贸然下笔，若是强行画上去，恐折了姑娘的风采！”

　　她顿了顿，缓缓抬眸：“哦？”

　　七夜踱步到案几前，低头望向那幅画，待看的清了，不由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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