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中雪

　　叙州官道上，一群两百来人的队伍迎着飞扬的尘土徐徐前进。几十辆马车车轮咕噜咕噜声响彻官道两旁，其中一辆看似毫不起眼的马车在队伍中央行走。

　　途径一片小树林时，队伍缓缓停下稍作歇息。

　　马车里隐约传来一阵咳嗽声，卓鹰立即隔窗询问：“百里大人，情况怎样？”

　　窗帘遮目，无法窥见马车里的动静，卓鹰有些着急，又不敢掀开车帘去看。

　　“无妨，车里有我在，卓大人且放心！”百里陌上的声音透过窗口的细缝隐约传出，卓鹰这才长出了口气。

　　秋日午后，艳阳高照，虽有小风，却抵不住火辣的烈日荼毒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其他人纷纷躲在树荫下纳凉去了，只有卓鹰这个御前三等带刀侍卫依旧恪尽职守地守在马车旁。尽管全身汗湿，他也未曾挪动分毫。

　　车内隐约闻见对话声。

　　“百里，现在已到何处？”

　　“刚入叙州境内。”

　　“大概几日能到阳城？”

　　“以现在的行程，过林川大概需要两日，后面进入北边，路可能难走一些，大概还需十日左右。”

　　“咳咳……”车里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百里陌上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咳嗽声缓缓停了下来，“我从未北上，饶是知道北方环境差些，也未曾想如此恶劣。便是日日躺在车内，依旧口干舌燥的厉害，呼吸都感觉困难，更何况外面的人！”

　　“你身体不比常人，自然不能跟常人比，况且……”百里陌上似乎想到什么，笑出声来。

　　“况且什么？”

　　“况且你是万金之躯，像这种爬山涉水的事，平常也轮不到你来做！”

　　“百里，你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取笑我！”

　　“百里不敢！”

　　“我万金之躯，先父亦是万金之躯，他怎就可以北上，我犹记得英武十三年，先父率兵北伐，那一战，举国震惊。”顿了顿，又道，“我尚且记得，那一战是定国候领兵，鲁怀将军打的先锋。”

　　百里陌上接道：“鲁将军之名我有所耳闻，是个真英雄，铁汉子。可惜，英年早逝，可叹我大祁又少了一员猛将！”

　　天上云层飘忽不定，风镇的风沙从入口处呼啸而来，带着七夜的霹雳之词，字字传到阿鲁的耳中。

　　阿鲁全身一震。

　　“我还听闻，四年前，鲁将军于边关一场战役中战死！”七夜忽而一叹，“鲁将军在北墨三万人围攻之下，尚且活了下来。却战死在一场小小不知名的战役中！阿鲁，你觉得可能吗？”

　　阿鲁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七夜忽而一笑，看着阿鲁：“我却不信！”

　　“他确实战死了！”阿鲁突然沉声道。

　　七夜闻言，挑了挑眉，却不见他再说。

　　望了望竹楼，楼上已不见人影，厨房楼顶上的烟囱却有一缕细烟缓缓飘出来。

　　“到底什么人，才能让你甘愿舍弃所有，做到如斯地步！”七夜黑如曜石的双眸微微闪着亮光，抬头望着烟囱。烟囱上的细烟忽然断了，不消片刻，又有丝丝缕缕细烟飘出来。

　　“我并未舍弃所有！”阿鲁也抬头望向烟囱，表情依旧肃然，眸中却难得地溢出一丝柔情。

　　两人不再比剑，也未再说话，前后行至竹楼门口。

　　“今日叨扰了，明日我再来跟阿鲁切磋武艺！”七夜站在门口，向屋内卡诺微一抱拳，转身欲走。青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淡淡道：“明日，我陪你过招！”

　　七夜脚步一顿：“七夜荣幸之至！”

　　七夜身影渐远，阿鲁也站在门口，有些分神。

　　卡诺走上前来，看了看两人：“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这么待见七夜了？人都走远了，还看！”

　　青竹转身，嘴角难得地勾起一丝笑：“七夜答应明日与我比剑！”

　　青竹和七夜比剑？卡诺呆了呆，见青竹眼里一丝笑意也无，想起他们两次动手的经历，不觉头大。

　　阿鲁走到卡诺面前：“主子！”欲言又止。

　　卡诺回眸：“怎么？”

　　“七夜已知晓我身份！”

　　卡诺一怔：“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比剑！”

　　难怪，青竹定是也听到了！卡诺嘴角一抿，微微凝眸。

　　“他到底要做什么？”阿鲁蹙眉问。

　　卡诺双眸定定地望着门外：“他或许在求证什么！”

　　“此番去凤城，他一定得到了什么线索。而这个线索，或许让他起了什么怀疑？”卡诺心绪有些不宁，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你们有没有发觉，这次七夜回来，似乎跟之前不太一样！”

　　青竹忽然开口：“你的命，我不会让他拿走！”

　　“……”卡诺一噎，缓缓点头，“谢谢你这么安慰我。”

　　青竹很受用，难得地没拉着一张冻死人的脸。

　　“你该吃饭了！”

　　“我没胃口，你们吃吧！”

　　青竹和阿鲁互相看了一眼，阿鲁冲她摇摇头。

　　卡诺默默地回了房，事实上，她煮了一个时辰的饭，有些疲惫。这具身子越来越差，她只是煮了个饭而已，竟然就累成这样了！

　　她脱了鞋躺在床上，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恍惚间做了个梦。

　　初秋时节，枯叶渐凋，初秋的风，虽不如冬日凛冽，却也不似春日温煦。

　　裹了裹早已在逃亡途中变的破旧的衣裳，她站在京都的繁华巷陌，十三岁的她有些胆怯。

　　全然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

　　脚上恰好踩中一片断枝，“喀吱”一声，把她一唬跳的老高。

　　她摸了摸早已干瘪的腹部，皱起了眉。找了个角落坐下，细细盘算着今后的路。

　　嗯，西祁京都距离北墨千里之遥，野驴应该不会追来了。

　　唉，可是现在身无分文，要怎样才能找到哥哥呢！

　　呜呜，好饿啊！

　　“叮……”

　　一块碎银出现在脚边，她皱了皱眉。

　　被当做乞丐了！？

　　豁然起身，对着已要转身离去的人怒道：“我不是乞丐！”

　　那人身形一顿，转过身来。

　　她怔住。

　　那人却含笑回道：“我亦不曾把你当乞丐。”

　　“那……那你为何丢银子给我？”她突然有些结巴起来。

　　夕日余晖未歇，映出他修长的身形，含笑的星眸。

　　“我是借给你的，以后有机会要记得还我哦。”他再次转身，玉冠束发，青衫磊落。

　　她追着跑过去，拉住了他的衣袖：“爹爹说过，受人恩惠，当涌泉相报。你的银子我以后会加倍还给你的。”

　　“好！”

　　“我叫暮成雪，你叫什么？”

　　星眸落在她脸上，修长手指摸了摸她乱糟糟的发：“梅辛羽！”

　　“咕咕咕咕……”卡诺从梦中惊醒，望了望窗台上的信鸽，愣愣的，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青竹从窗台上取下信，走过来。

　　卡诺这才回神，原来刚才是做了一场梦！微微垂眸，陈年往事已如昨，自从他去后，自己也从未梦见过他，竟不想今日做梦，如此真实，好似自己又亲身经历了一次。

　　卡诺收回心神，接过信打开，怔住。待看完信，脸色沉了下来。

　　青竹看了她一眼。

　　“徐印山死了！”卡诺忽地开口，凝眸望着青竹。

　　青竹秀眉一凝，反问：“你觉得是他？”

　　卡诺收回视线，缓缓摇了摇头：“徐伯伯是爹爹的至交好友，他不会做这样的事！”

　　否则将来有何颜面去见爹爹。

　　“我却觉得，为了你，他会！”

　　卡诺闻言看青竹，青竹亦望着她：“为了你，他不惜做任何事！”

　　“为了我，不惜六年不见？”卡诺冷笑道，“他的道理我一向不懂，你也不必替他说话！”

　　“我只是说出事实！”青竹脸色一冷。

　　两人定定地看着对方，半响，卡诺“噗嗤”笑出声：“青竹，有没有人说，你这样好可爱哦！”

　　青竹却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还有什么说下去的必要呢？一向不都如此，一到这个话题，她就会打诨磕牙转移话题。

　　卡诺嘴角笑意缓缓凝住，看着青竹离去的背影，喃喃道：“我还是相信他，他不是那样的人！”

　　翌日，七夜当真一大早就来寻青竹切磋武艺。

　　今日，天气忽变，风中已夹杂着些微小雪。落在人脸上，顷刻融化。

　　青竹一身箭袖轻装，手上两柄精致弯刀泛着冷光。

　　七夜青衣素衫长身而立，抽剑笑道：“青竹姑娘的刀法七夜领教过两次，这次，我想看看，能在你手下走几招！”这话说的虽然谦虚了点，却也倒是实话，两人交过两次手，两次七夜都险些命丧青竹刀下。虽说这次是切磋，但青竹一直想杀七夜，这是在场几人都心知肚明的。不过碍于卡诺的原因，青竹最终还是没能下手。

　　青竹秀眉抬了抬，视线却定在他的手上，开口道：“是把好剑！”

　　这让七夜颇为意外，他还以为青竹会直接挥刀。他把剑抬起来，看了看，有些爱不释手的样子，赞同道：“我也觉得是把好剑，这是我在凤城……”话未说完，青竹的弯刀直逼面门而来。

　　“你废话忒多！”

　　七夜：“……”

　　卡诺站在楼上，雪白貂裘披在肩上，映的唇间更无血色，眉间紧锁，一动不动望着楼下两人晃动的身影。

　　“主子，你是在担心青竹会杀七夜吗？”阿鲁见她眉目紧锁，不由问道。

　　卡诺摇摇头：“七夜未对我动杀心，青竹就不会贸然动他！”

　　阿鲁看着她紧握的双手：“那主子你在担心什么？”

　　卡诺又摇摇头：“我不知道，近两日总觉得心神不宁的。”她垂眸，睫毛颤动，“阿鲁，你不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阿鲁摇头：“阿鲁愚钝！”

　　卡诺重新把目光放在两人身上，静静地望着。

　　青竹刀功精湛，速度极快。七夜剑法卓越，剑势凛冽，两人不过片刻，已过百招。就在这时，七夜忽然望了站在楼上的卡诺一眼，那一眼眸光讳莫如深，直看的卡诺心头一跳，不好的预感随之而来。

　　刀柄笔直没入肩头，肩上鲜血横流。

　　青竹皱眉，松了手上刀柄。七夜捂着伤口，脸色煞白。

　　“为什么不躲开，这一刀你明明可以避开的！”青竹冷冷地望着他。

　　七夜摇头：“是我分了心，一时不察！”

　　青竹看着不远处疾奔而来的卡诺，嘴角冷意更甚：“你故意的！”另一把弯刀迎着七夜面门而去。

　　“住手！”卡诺高声喝止，由于奔的急了，脸涨的通红，呼吸急促，人站在那里都有些站不稳。

　　阿鲁紧跟其后扶住了她，她却甩开阿鲁的搀扶，走向七夜，在青竹刀口下拉住七夜转身而去。

　　青竹气的扬手一甩，弯刀没入黄土，连刀柄一同埋了进去。

　　阿鲁叹了口气：“你又惹怒主子了！”

　　青竹冷笑道：“她看不出来，难道连你也看不出来吗？那一刀他分明是故意挨的！”

　　“你道主子没看出来吗？”阿鲁摇头，转身离去。

　　青竹一愣，抬头望向早已离去的身影。

　　竹楼上，房内暖气氤氲，卡诺看着七夜肩膀上的刀有些无措，握住又松开，松开了又握住，来来回回几次，让七夜都有些提心吊胆。

　　“你不敢拔我自己来吧！”说着蹙眉就要拔刀，手被另一只白皙的手拦住。

　　“我没说我不敢，只是在看怎么拔血不会溅到我身上！”

　　“……”七夜愣住，呆呆道，“你想的真周到！”

　　卡诺看了他一眼：“那当然，我又不傻！”

　　这一句的暗示意味很明显了。

　　七夜略一沉吟，道：“你看出来了！”

　　卡诺淡淡应道：“嗯。”

　　“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卡诺看着他。

　　“因为只有受伤了，才能留在小镇，留在竹楼！”七夜从容答道。

　　卡诺眼睫颤了颤，笑道：“你这样的理由，还真是闻所未闻。”

　　七夜捂着伤口，看她：“我在京中任职时，虽说不用每日里跟朝堂上的官员打交道，但是仍有不少官员对我暗下欲行贿赂，贿赂不成便欲陷害，真是防不胜防。看的多了，也就渐渐有些识人的本事。这些人，不是贪权贵，就是图财富。”话锋蓦地一转，“你觉得我图什么？”

　　卡诺一愣，脱口而出：“图什么？”

　　“图色！”七夜一本正经回道。

　　卡诺：“……”

　　站在门口的青竹和阿鲁：“……”

　　当然，这话没有人会信。七夜肩上的小刀最终还是阿鲁拔的，出于某种私心，阿鲁拔刀的时候故意慢了一分，故意在肉里搅动了几下。饶是七夜这样平时不把这点伤放在眼里的人，眉毛也禁不住扭曲起来。

　　七夜就以这个大家觉得不是理由的理由留了下来，人虽然留下来了。但是明显阿鲁对他的态度不似从前了，青竹一贯的冷淡。倒是卡诺，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倒像从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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