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中雪

　　第二日清晨，天刚放亮，满朝文武大臣站在太和殿外等待早朝。

　　一道欣长的身影安静地站在殿外，静静地望着众大臣寒暄。

　　“咦，这不是太医院院使大人吗？怎么，你在这是要给谁看病啊！”刑部侍郎左岩满含嘲讽地走向那道安静的身影。

　　“左大人！”那人转身弯腰行了一礼，淡淡笑道，“下官是奉召进宫！”

　　既然是奉召进宫，左岩自然是不敢多说，冷哼一声，挥袖离去。

　　那人抬头，晨光微露，映衬出白皙的皮肤下俊朗的五官，他微微侧身，望向太和殿沉重的大门，眼里一片沉静。

　　一刻钟后，太和殿大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众大臣依序而进。走在最后那人，抬头瞧了瞧龙椅上的空位，默默地站在最后排。

　　“皇上驾到！”

　　明黄身影缓缓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一抹凌厉迫人的视线缓缓扫过众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吧！”宋景聍一身明黄龙袍，头戴九旒冕，旒冕下密集的流苏遮住了容貌，声音温淡，“众爱卿今日可有要事启奏？”

　　见殿下有几人踌躇犹豫，接着说道：“众爱卿既然无要事启奏，朕这里有一事要宣布！百里陌上何在？”

　　有几位大臣刚要出列的脚顿时收了回去。

　　所有人的视线齐齐回头望向大殿角落，一人从角落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掀袍跪下：“臣太医院院使百里陌上叩见皇上！”

　　宋景聍嘴角微微轻扬：“此去南雪，能求得神药，为太皇太后治病，让太皇太后凤体安康，朕的这块心病总算放下了。爱卿不辞辛劳，跋山涉水，如此功劳，朕要好好奖赏你！你想要朕赏你什么？”

　　百里陌上垂眉低目：“这是臣份内职责，不敢求赏！”

　　“爱卿谦虚了。”宋景聍微微一笑，“你才华横溢，博古通今，本身又是进士及第出身，可谓是国之栋梁。让你呆在太医院，还是屈才了。”略一沉吟，“礼部侍郎之位空缺已久，这样吧，你便去礼部任职，暂代礼部侍郎一职！”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一个五品太医院院使，一跃二级成了正三品礼部侍郎，这份殊荣又岂是人人羡慕得来的？

　　宋景聍流苏下的双眸缓缓从众人身上扫过，嘴角几不可闻地扬起一丝讥讽。

　　礼部尚书赵行忠躬身出列，沉声道：“皇上，百里陌上年纪尚轻，虽有小才，却无大功，如何能担当此任！”

　　“赵爱卿的意思是，太皇太后凤体是否安康不是大事？”

　　头顶上阴沉的声音压的赵行忠忐忑不安：“臣不是这个意思！臣只是觉得……”

　　“既然不是这个意思，那便这么决定了！”宋景聍看着下面由喧闹瞬间安静下来的众人，淡淡说道，“百里陌上，还不谢恩！”

　　一直安静俯首跪在殿内的百里陌上神色平静地叩了个头：“臣谢皇上隆恩！”

　　事已至此，赵行忠只好退回原位。

　　“众爱卿还有何事启奏？”

　　赵行忠往对面武官队列的方向望去，眨了眨眼。

　　“皇上，臣有一事启奏！”兵部侍郎左岩躬身出列。

　　“左爱卿有何事？”

　　“臣就出使北墨使节人选一事，臣想举荐一人！”

　　“哦，左爱卿想举荐何人？”宋景聍慵懒地问道。

　　“礼部尚书赵大人！”左岩出声，铿锵有力，大殿顿时一静。

　　“臣也举荐赵大人！”李旭李御史出列。

　　“臣附议！”断断续续站出来几人，宋景聍眸光一一从几人身上扫过。

　　所有人都竖起耳朵，微微垂眸。

　　大殿一时安静下来。

　　就在左岩都有些站立不安，想偷偷抬眼看一看皇上的神情时，宋景聍开了口：“嗯，赵尚书是礼部尚书，这出使别国一事本就归礼部负责，赵尚书担此重任，无可厚非！不过……”尾音一顿，视线落在前面一位花白胡须的老者身上，“温太傅，依你之见呢？”

　　温宜禄缓缓出列，躬身答道：“以老臣之见，赵大人不是最佳人选！”

　　赵行忠暗暗咬牙，眉头紧紧地皱起。

　　“哦，太傅你有合适人选？”

　　“老臣以为，百里大人是最好人选！”温太傅花白胡须随着上下开阖的嘴来回颤动。

　　此言一出，又是一阵轩然大波，大臣交头接耳，多是不赞同的声音。

　　赵行忠恨的差点咬碎一口银牙，碍于温宜禄是皇上的老师，不敢出声反驳。

　　左岩挺身出列：“皇上，出使北墨兹事体大，不是像随便看个病吃副药那么简单，百里大人久居太医院，恐怕对国事不甚了解，臣觉得百里大人难当此任！”

　　这话说的有点过分了，左岩跟百里陌上有过节这事整个朝堂都知道。追其缘由，不过是因为左岩一个爱妾染了风寒，那时百里陌上还是太医院一阶小小御医，左岩来太医院找到他，他不好推辞便去了。谁知道那小妾对百里陌上一见钟情，此后好几次偷偷跑来太医院找百里陌上，百里陌上次次以事务繁忙拒绝，不甚其扰。后来左岩知道这件事后，一气之下打死了小妾，也从此恨上了百里陌上。

　　如今又怎能见他好！

　　百里陌上微微垂首，恍若未闻。

　　工部秦尚书秦曲也躬身出列：“臣也认为百里大人太过年轻，难胜此任！”

　　李御史也出列：“臣附议！”

　　“太傅……”众人的神情宋景聍全看在眼里，不温不火地问道，“既然大家都觉得百里不适合，你又为何举荐他？”

　　“老臣考虑有三。”温太傅不疾不徐地陈述道，“几日后便是秋闱，秋闱过后各地的士子赴京赶考，二月会试，这一切相关事宜，没有礼部尚书主持恐欠妥当，此其一；年关将至，年终祭祀，年初朝会，此间礼乐仪制，流程庄重繁冗，都需要礼部尚书主持，其他人恐难担当此任，此其二；此去北墨万里之遥，时日不定，路途艰辛，况塞外天气恶劣，水土难服，赵大人已到知命之年，这山高路远，万一在途中病了，岂不延误差事，此其三！”温太傅目光缓缓落在百里陌上身上，“百里大人就不一样了，他熟谙医术，又年轻力壮，此去北墨不用担心他病倒；况且他初任礼部侍郎一职，并无功绩，难以服众，此去北墨，正好作为考察；最重要的一点是，百里大人出生北墨，对北墨的民土风情更为了解，故对这次出使，老臣举荐百里大人！”

　　刑部、吏部尚书也出列：“臣举荐百里大人！”

　　众人顿时齐齐看向那个一直默默无语，静立在旁的俊朗男子。

　　宋景聍眸光落在百里陌上身上：“百里陌上，朕觉得太傅说的有道理，你觉得呢？”

　　百里陌上缓缓出列：“臣定不辱命！”

　　太和殿外散朝后众大臣三两成群从宽广的广场行去。

　　“百里大人！”

　　百里陌上转身，看着渐行渐近的左岩，微微挑了挑眉。

　　“左大人！”百里陌上虚行了一礼。

　　左岩忙搀住：“诶，你我如今同是三品侍郎，以后就不必再向我行下级礼了！”

　　百里陌上闻言，白皙的面容浮起一丝淡笑：“左大人客气了，百里虽受命，却未上任，礼还是要行的！”手缓缓从左岩手上抽出来，淡淡的疏离拒人千里之外。

　　左岩眸中闪过一丝怒气，随即又笑道：“百里大人可真是朝堂新贵啊！这前脚刚任职礼部侍郎，后脚就被受命出任北墨使节，这份恩宠，可羡煞旁人啊！”

　　“多谢左大人夸张！”

　　左岩嘴角一抽，又继续道：“听太傅一言，百里大人出生北墨？这倒是让我不胜惊讶，北边鞑子速来野蛮狂妄，听说肤色也较常人显黑。怎生出了百里大人这等玉树临风，温文儒雅的人儿来……”

　　“百里大人！”

　　左岩被人打断，眉头一皱，就要发怒，转身一看，竟然是皇上身边的贴身太监邢公公，顿时堆起一脸笑：“原来是邢公公啊，既然邢公公有事找百里大人，那下官就告辞了！”

　　邢全走近：“百里大人，皇上请您御书房一见！”

　　百里陌上略一颔首：“请邢公公带路！”

　　御书房内，宋景聍卸了九旒冕，墨黑的长发用一支玉簪简单挽起。远山眉微微挑起，正淡笑着看向下面垂手而立的人。

　　“你这是……在生朕的气？”宋景聍心情颇好。

　　“微臣不敢！”百里陌上语气淡淡，“皇上高兴就好！”

　　“呵呵，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宋景聍斜靠在软榻上，眉眼疏懒，语调轻松，“朕连升你两级，又让你担任北墨使节一职，这份恩宠，举朝上下谁不艳羡！你非但不感恩，还生朕的气，呵呵！”

　　百里陌上微微抬了抬眼：“臣的出生被太傅一语道破，如今满朝文武都知道臣的身世。刚刚在大殿外，左侍郎还说臣是北边鞑子，野蛮狂妄。太傅是皇上恩师，臣不敢心生责备，皇上是臣的君上，臣也不敢心生责备。臣只好哑巴吃黄连了！”

　　“哈哈，百里，敢跟朕这样说话的，除了七夜，也就只有你了！”宋景聍摇头轻笑，“你是怪朕把你派去北墨，你就这么不想回去看看！”

　　百里陌上微扬的嘴角瞬间紧抿成一条线，声音突然低沉下去：“臣只是怕塞外的风沙太迷眼……”让我想流泪。

　　第三日清晨，满朝文武站在太和殿外等待早朝的时候，一道消息震的满朝文武愕然。

　　皇上清晨突然吐血昏迷，不省人事。

　　太医院一众太医从昭阳殿内进进出出，个个神色凝重。丽妃柔妃各宫妃子守在殿外神色担忧地望着，皇上身子一向不太好，可是吐血这样的事，还是头一次听说。

　　将近晌午，东篱从殿内出来，丽妃第一个拦住了他：“东统领，皇上怎么样了？”

　　东篱神色有些疲惫，回声应道：“娘娘请放心，皇上暂无大碍！”

　　“统领，不知皇兄生的什么病？”身后一个柔和的声音传来。

　　东篱转身，青阳公主已在身后，精致的下巴微微抬起，一双凤眼牢牢锁住东篱。

　　东篱微一躬身：“公主，皇上此次乃是旧病复发，加之近日太过辛劳，是以触发旧疾。太医嘱咐，皇上需要静养两个月，以后一切事物交由内阁打理。如遇重大事件再禀明圣上裁决！”

　　“这么严重？”丽妃一声惊呼，眼泪便夺眶而出，哭的梨花带雨，身后的众妃子也个个嘤嘤咽咽哭起来。

　　宋景月微微皱了皱眉：“东统领，我想见一见皇兄！”

　　药味充斥着整个内室，宋景月站在床榻前，看着床上面色苍白的人，眼里泪水溢满眼眶，顺着脸颊流下来。

　　“皇兄！”宋景月轻唤出声，深怕吵到熟睡中的人，可是尽管如此，床上那人还是缓缓睁开了眼。

　　“月儿，不用担心，皇兄没事！”宋景聍脸上绽开一抹虚弱的笑容。

　　宋景月紧抿着唇，眼泪簌簌而落：“刚刚东统领说，我还不相信，我以为是皇兄你……”蓦地停住，心虚地看向宋景聍。

　　宋景聍微微诧异：“月儿以为皇兄什么？”

　　“总之，皇兄做什么，月儿都支持你！但皇兄你别生病，你这样我会害怕！”宋景月眼里浮现出一丝惊恐。

　　宋景聍了然，孩童时的记忆还是在宋景月的岁月里留下了阴影。后宫深院，永远少不了那些龌蹉不堪的阴谋诡计。宋景聍生母钟乐瑶并不是什么贵妃，只是一介小小的采女，先皇在御花园路上偶然遇见，才有那一夜露水之恩。宋景聍生下来后，众妃嫔都以为这个采女咸鱼翻身，却没想先皇对此不闻不问。三年来也只见过钟乐瑶一次，也就那一次，又有了宋景月。

　　两个孩子跟着并不受宠的采女，可想而知，境况有多糟糕，几次险些被害死。钟乐瑶整日抑郁愁闷，最终没熬过宋景聍六岁那年冬天，他带着三岁的宋景月苟延残喘地活在后宫的角落里，整日提心吊胆，惶惶度日。直到有一天宋景聍故意撞上路过的先皇，先皇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两个孩子。从此两人便寄养在淑妃的名下，这才脱离了那些噩梦般的生活。

　　这段记忆几乎被宋景聍封死在脑海里，他和宋景月两个人此后再没提过。没想到宋景月依旧不能忘怀。宋景聍伸出苍白的手抚上她的发梢，眉眼闪过一丝疼惜：“月儿，不要害怕，皇兄只是生病了，不会有事！”

　　宋景月乖顺地趴在锦被上：“皇兄，我再也不想回到以前的日子！我知道如今朝堂看起来相安无事，实则派系林立。安王哥哥更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皇祖母那边，皇兄放心，月儿会经常去看她老人家，皇兄就好好养病！”

　　宋景聍闻言，眉宇间还是几不可闻地挑了挑。

　　“嗯，好，皇祖母那边，你替朕多去看看！”

　　尽管皇上在病中，十日后，出使北墨的队伍还是按时出发了。百里陌上带着一群两百来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沿着北方而去。

　　与此同时，皇上以染病为由，需静心休养，前往江南行宫，一切事物交由内阁打理，御驾浩浩荡荡一路向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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