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中雪

　　三日后，天气骤变，浓云黑雾压城。风镇里，一片愁云惨淡。

　　卡诺风寒未愈，又被气的急火攻心，当夜便高烧不退，时睡时醒，青竹一夜未眠，贴身照料，直至第三日清晨，烧才渐退。醒来便见天空乌云翻卷，狂风大作，已是暴雨前兆。

　　“咳咳……”喉咙里忽然一痒，她忍不住躬身咳了起来。

　　青竹一夜未阖眼，清晨见她烧退，便下去休息了，此时身边只有阿鲁一人。

　　阿鲁从桌上沏了杯热茶递给她，卡诺接过饮尽杯中茶，才道：“今日天气变化极大，恐有暴雨。”

　　阿鲁看了眼窗外天气，道：“看这情形，傍晚时分便会下雨。”
　　卡诺点了点头：“这几日天气变化太大，至少有几日大雨，沙埋的方法估计行不通，那些尸体如果不及时处理掉，我怕尸体浸在水里，会发生瘟疫。”她抬头望了望窗外有些沉闷的天气。

　　天空越来越阴沉，阿鲁所料不错，不到傍晚，已是乌云密布，狂啸而过的风带着豆大的雨滴密集地拍打着屋檐，发出阵阵响声。

　　黄沙被雨水冲散，埋在黄沙里的尸体顷刻间便被雨水冲刷出来。阿鲁告知卡诺这件事的时候，她正在竹楼里被侍婢青竹冷眼盯着喝药。

　　“没办法埋吗？”她沉思了会儿，“那就火葬了吧！”

　　阿鲁低着的头猛然一抬，眼里满是震惊。正要说话，青竹却抢先一步，冷着脸说道：“不妥，《礼记·祭义》中有云：众生必死，死必归土。自古以来，土葬礼俗源远流长，人们都秉信入土为安的理念。那些马贼也就算了，镇子里的百姓是绝不会答应的。主子这么做，恐会落人口实！”

　　卡诺和阿鲁微微错愕，同时看了一眼青竹，又相互对视一眼，两人眼里都露出一丝笑意。

　　“难得！”卡诺端着药碗不喝，缓缓道，“青竹今日说的话，比上个月加起来都要多吧！”

　　青竹闻言一愣，随即又冷着一张冰脸。

　　卡诺侧脸看了她一眼，轻声一笑：“那就依青竹的意思，不烧了吧！”

　　青竹猛地跪在地上，低头一脸冷漠：“青竹不敢，青竹惹主子生气，请主子责罚！”

　　卡诺忽地把手中的药碗重重一搁，茶几发出沉重的撞击声：“你还知道我是主子，整天冷脸相对，还干涉我的事情。我有说过这碗药要加糖吗？你当我的话是耳旁风？”

　　青竹怔了怔，半天才从嘴里挤出四个字：“主子怕苦！”

　　卡诺冷笑：“我今天不怕苦了。”

　　对于她的无理取闹，青竹低着头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卡诺顿时觉得很无趣。

　　阿鲁在一边看了，也觉无奈，主子这是又要刁难青竹，想惹青竹生气，偏偏每次都像拳头打在棉花上，有力使不出，最后还自己暴跳如雷，失了平常的冷静。

　　阿鲁见两人又要僵持不下，说道：“青竹虽然僭越，确是一片好心。火烧尸体，确实从古至今都未有听闻，主子三思。”

　　卡诺这才收起怒气，抬起右手，盯着自己的掌心，良久才道：“谁说从古至今未有听闻。如今佛教盛行，我听闻，佛教鼻祖释迦牟尼圆寂后，告知其弟子，行其火葬留下舍利子，由此而闻名于世。而且，火葬还能避免瘟疫，我相信，不久的将来，人们逝世后，都会用火葬的形式，而不是土葬。”

　　阿鲁蹙了蹙眉：“可是眼下，风镇百姓未必会体会。”

　　卡诺颔首：“阿鲁说的是，这样做小镇的百姓未必懂的。可是我想了一夜，如今除了这个办法，想不出什么办法来预防瘟疫。阿鲁你上过战场，当知尸体引起的瘟疫有多可怕！”顿了顿，又道，“青竹，你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青竹闻言，不吭一声，起身站在一边。

　　阿鲁见青竹一副冷冰冰的脸，不由心下暗叹：都说圣意难测，可是在他眼里，这个青竹比圣上的心意还难测。三年来，整天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没见她笑过一次。对主子的态度异常冷淡，却又把她的日常起居照顾的无微不至。

　　他尚且还记得，青竹来到这里的时候，伸手递过一张信笺。主子看了信笺后，握着信，站了许久，望着青竹的脸看了半响，才幽幽说道：“既然是他要你留下，那你便留下吧！”

　　以前他和主子两个人的时候，都是他在侧室或者外间睡觉，以防主子不测。只从青竹来了之后，青竹便代替了他的位置。虽然她整天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可是却对主子衣食住行照顾的极好。不知道为什么，她越是这样，主子就越不喜欢，仿佛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甚至还赶了她几次，未果。

　　青竹态度依旧冷淡，但是阿鲁看得出来，她看主子的眼神却越来越温和，面对主子的刁难，眼神有时候像看一个孩子一样，分明有宠溺。虽然只是偶尔一闪而过，可还是被阿鲁捕捉到了。

　　不过话说回来，主子确实有时候极像孩子。比如说，喝药的时候。

　　卡诺正凝神沉思，眼角余光望见仍站着纹丝不动的青竹，道：“这没你什么事了，你先下去。”

　　青竹走过去，端起茶几上的药，递到她面前：“主子把药喝完！”言下之意，不喝完她就不走。

　　阿鲁闻言，顿时闭了闭眼，长叹一声，又要开始了。

　　果然见卡诺道：“药凉了，我不要喝！”

　　青竹闻言，走到小炉旁，重新倒了一碗。

　　“这是热的！”

　　“太苦了，我不要喝！”

　　“主子刚说不怕苦！”

　　“刚刚是刚刚，我现在要喝加糖的！”

　　“幼稚！”

　　“……”

　　“你……干什么？”见她强行把药灌进嘴里，卡诺怒道，“你……你敢强行……喂我，阿鲁！”

　　一碗药见底，衣襟上洒了大片药汁，卡诺呛的连连咳嗽。青竹这才满意，端着碗走出房间。

　　卡诺苦的连吐舌头，待缓过气来，对着她的背影怒道：“青竹，我才是主子！晚上罚你不许吃饭！”

　　青竹如若未闻，脚步都未停顿。

　　卡诺更是气愤：“明天也不许吃饭！”

　　待青竹身影完全隐去，卡诺还未消气，大声道：“晚上也不许睡觉！”

　　面对这样的卡诺，阿鲁哭笑不得：“主子，青竹已经走远，听不见你说的话了！”

　　卡诺这才顺了顺气，道：“她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阿鲁强忍笑，正色道：“自然您是主子！”

　　“我怎么感觉她的气势倒更像做主子的。”卡诺微微一撇嘴，摸了摸微微发疼的下巴，“气焰那么嚣张！手劲还那么大！”嘴角却微微一勾，眸中闪过一丝浅笑，犹如平静湖面被风吹过，泛起丝丝涟漪。

　　正在这时，竹楼下传来一阵喧哗。

　　卡诺蹙了蹙眉。

　　阿鲁闪身出了竹楼，不消片刻，便折了回来：“主子，镇子里来了一个陌生人，说是要见镇长！”

　　卡诺挑了挑眉，示意阿鲁继续说下去。

　　“此人，”阿鲁忽然有些怪异地看了看卡诺，“此人看见了被雨水冲出来的尸体，建议镇里百姓将其火化，以免引发瘟疫。”

　　卡诺“咦”了一声，站起身走到窗檐下，从二楼窗户望出去，正看见一群百姓围着一个人指指点点。

　　一把棕色的油纸伞遮住了面貌，伞下一双白皙修长的手轻握着伞柄，白衣素袖，身形修长。

　　他持伞背对着卡诺，似乎正在同百姓讲着什么。

　　卡诺很想看看这个与自己想法一致的人到底长的什么模样。于是让站在身边的阿鲁大声道：“镇长有话要说！”

　　果然，人群立即安静下来，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伞下那人似乎没料到竹楼上会有人声传来，怔了怔，转过身来，移开伞，微微抬头，露出一张俊美绝伦的脸。

　　如斯风骨，连卡诺都不仅一顿，有片刻的怔忡。

　　空谷幽兰、谦谦君子，风骨卓然。

　　这是卡诺见他第一眼脑海冒出来的十二个字。

　　那人一袭白衣，几朵白兰点缀其中，若隐若现。其风姿秀雅，犹如晨曦空谷幽兰，其丰神俊朗，似仙人欲乘风而去。长身而玉立，哪怕是站在污浊的雨水里，依旧如谪仙般，飘逸淡雅。嘴角衔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一派风轻云淡。

　　那人却朝阿鲁微微一点头，眼眸漾出暖暖笑意。

　　卡诺不由轻声赞道：“好儒雅的一个人！”

　　阿鲁朝楼下那人拱手道：“我家主子请公子上来一叙，不知可否？”

　　那人却歉意一笑：“在下有要事在身，不能久留此地，望见谅！”言词谦和，谈吐高雅，声音温润如玉。

　　卡诺转身戴上面纱，这才踱步走到窗前现身，一笑：“公子既然赶路，卡诺不便留。不过……”顿了顿，又是一笑，“此刻大雨倾盆，若是贸然赶路，恐怕会迷路。”

　　那人仍旧淡淡一笑，抬头望了望天：“不怕，我有小白。”

　　仿佛是回应他一般，天空传来“咕咕”鸟声。

　　卡诺循声抬头，见高空之中有一只硕大的白色鸟在雨中振翅徘徊。卡诺一愕，满脸惊讶：“海东青？”

　　那人一颔首：“姑娘竟识得？”

　　卡诺轻声一叹：“偶然见过一次，此鸟乃被称作‘空中霸王’，极其凶悍，十万只鹰里才不过出现一两只海东青。公子好能力，居然驯得这么一只品种珍贵的白色海东青。”

　　那人微笑摇头：“非我训得，乃偶然遇得，长途漫漫，互相作伴罢了。”

　　海东青虽凶悍，却极有灵性。定是那海东青负伤被这男子所救，男子医治好它，让它离去，海东青为报恩不愿离去，这才一人一鸟相互结伴而行。

　　卡诺暗叹，连小小畜生都知衔草结环，以报救命之恩。如今这世道，人反而不如畜生了。

　　那人轻语：“小白很乖，非姑娘所言之凶悍。”

　　只见一道硕大白影闪电般从空中落下，吓的众人惊呼不断。阿鲁警惕地抽剑挡在卡诺身前：“主子小心。”

　　白影瞬间便落在那人肩上，用白毛毛的尖嘴温顺地轻抚那人白皙的脖颈。

　　“小白，刚说你乖巧，你就调皮了。”眼里露出一丝宠爱，那人轻声训斥，转身朝卡诺微微一躬身，“惊吓到姑娘了。”

　　又顿了顿，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希望姑娘应允。”

　　卡诺知道他要说什么，却装作一副不解的神情：“公子请说。”

　　“在下途经此地，望见流沙里埋着许多尸体。这几日恐多有大雨，尸体被泡在雨里，不出几日，必定引发瘟疫。刚才听闻，姑娘是这个镇子里的镇长，在下想恳请姑娘，把这些尸体火葬，杜绝瘟疫。”

　　卡诺心下不由赞叹，此人深谙为人处世之道，那么多尸体摆在眼前，居然都不问其原由，是怕惹祸上身吧！

　　身后的百姓顿时又喧哗起来。卡诺心里高兴，脸上却不露丝毫，面纱下的脸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我也正在为此事苦恼，尸体太多，又无法埋葬。连日大雨，必定引发瘟疫。”轻叹一声，对着众人道，“可是死者为大，不能让其入土为安，实在是不忍。”

　　百姓闻言，个个点头称是。

　　那人依旧站在雨里，脚下的白靴已被雨水浸湿，伞下那双白皙的手微微动了动，摸了摸肩上的海东青，似乎在安抚那只海东青，随即摇头说道：“死者虽为大，可是若因其缘故，让镇子里的百姓染上瘟疫，我想，逝去的那些人也不会愿意。而且……”他双手合十向西天微微鞠了一躬，随即淡淡说道，“佛教鼻祖释迦牟尼圆寂后，令其弟子，行其火葬留下舍利子，此举闻名于世。众生应效仿佛陀，死后理应火葬。”

　　卡诺闻言，心中不由一乐。此人居然想她之所想，言她之所言。

　　身后的百姓更是哗然，窃窃私语。

　　卡诺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面上仍然不动声色。

　　那人见她不为所动，返身从马背上提下一个包裹放到竹楼檐下，又退回到刚才站着的地方，言辞诚恳：“在下是大夫，大夫的职责是救生不救死。我这里有许多草药，按照这个方子，小火慢炖两个时辰饮下，可预防瘟疫。”顿了顿，“虽说是预防，但是瘟疫极其可怕，体质弱的人就算喝下这个药，也还是很可能会传染。姑娘即为一镇之长，理应为镇里百姓考虑。我言尽于此，希望姑娘不会让我失望。”言罢，微微向卡诺这边一躬身，撑起油纸伞牵马就要离去。

　　卡诺道：“未请教尊姓大名？”

　　白衣身影未做停留，远远飘来一句：“无需留名，若是有缘，还会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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