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长安

　　我到底还是被绑架上路了。
　　由于是皇子出行，也算半个钦差，随行的侍从官员自然少不到哪里，除此之外，还有配备了良驹的保镖若干，总起来大约有二三十人的样子——据说这已经是轻装简行了——我再次翻着白眼腹诽地主阶级的腐败，被李恪逮个正着:“安姑娘在作何事？”
　　我盈盈一拜:“小女在念经祈求路途平安。”
　　“哦？不知姑娘念的什么经，看上去倒是有趣得紧。”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宝印为我搭上踏凳，我边往马车上走，边假笑着敷衍:“左不过是些阿弥陀佛罢了，殿下不必认真。”
　　他轻笑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次我随他去洛阳，本来就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所以沿途他倒是对我的不假辞色格外宽容，只是一件，不准我随便走动，不准随便换上男装。
　　前一件要求我还能理解，后一件我就怎么也想不通了，我以女子身份随行，真的不会给他招黑吗？还是说，到时候掰扯一句“痴情女子苦恋蜀王，仁王被迫挟其上任”的鬼话就能堵住悠悠众口？唐代御史监督体系可是超发达的。
　　直到我们启程后的第三天，我才明白他打的什么算盘。那天早上我从客房刚刚出来，就迎上许多道或明目张胆或委婉隐晦的指责目光。还有一位文官老大爷拽着一口流利的长安文言文官话教育我半天，好不容易听懂了其中的一部分，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那厮居然以我水土不服需要安顿为由，要求与诸位大人分开行动，令他们车马先行，我们在后休整。于是乎我迅速变成众矢之的，变成没眼色又爱拖人后腿的“女祸”典范。我相信如果不是他们误会我是蜀王的侍妾，找个机会把我给卖了的心也未必没有。
　　天知道我内心有多冤枉。
　　可是我更不耐烦整天跟一群酸腐文人耗在路上，尤其是这群人大男子主义之至——李恪恐怕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笃定我不会拆穿他的谎言，顺水推舟地利用了我一把。
　　于是，蜀王殿下在众多反对的唾沫星子中，坚持“陪我”留了下来，并且在当天下午就做出改道绕行洛阳的决定。
　　我提出抗议，表示本人现在“水土不服”需要静养。对此，蜀王殿下及时地选择性失聪了。
　　呵呵，无耻的人类……
　　我终于换回了男装。
　　“安公子，前面就是密城，你可去那里买些喜欢的物事。”李恪似乎终于发现我的心情欠佳，“好心”地建议道。后面的宝印马上从马车窗口递进一个绣工精致的钱袋。
　　“多谢，不过，这钱殿下还是留着吧，”我矜持道，“我身上尚有几件值钱的物事，筹些路费是不成问题的。殿下如今金蝉脱壳的目的已然达到，小女子也该告辞了。”
　　他沉吟了一会儿，看向宝印。
　　宝印略带为难之色:“安姐姐，你如今一时半会儿怕是不能离开……”
　　我正要问为何，忽然福灵心至，醒悟到那些人断不会只留皇子与一个小护卫留下，周边怕是还有暗卫人等。如此一来，若我单独离开，万一有哪个忠仆恼我戏耍他们家殿下，半路上结果了我也不是不可能。
　　呜呼哀哉，我命苦也！
　　“……银两呢？”
　　“……”
　　接下来的路程较之前两天轻松了许多，我们舍弃了马车，抄近路向洛阳策马行进。我本要冒充不会骑马的弱女子，谁料一时不察，被李恪那厮轻松试出底细。他倒是一点也不惊讶，抚着下巴点头道:“骑马的姿势倒是漂亮，只是花架子太多，只堪踏雪游春之玩罢了。”
　　我回敬道:“只可惜今已春暮，既不能踏雪寻梅，又不可游春赏景，只好做一闲人，整日顾些闲事罢了。”
　　他又道:“安姑娘心地良善，肯顾全我这闲人，在下感恩不尽，来日必当报答。”
　　我倒没料到他这么直白:“报答就不必了，只要莫让我做第二个东郭先生，我就知足了。”
　　他皱着眉轻叹一口气:“姑娘又说我听不懂的话了。”
　　我低头不语。东郭先生的故事出自明代，现代人自然是耳熟能详的。他对此毫无反应，难道是我猜错了？
　　“今日就歇在此处吧。”途经一处庄院，李恪打发宝印前去交涉了一番，主人家表示愿意收留我们一晚，但因房间有限，仅空出一间权作客房。
　　宝印瞅着我，面露为难。
　　我问主人家：“请问这附近可有集镇？”若有大一点的镇子，或许能找到一家客栈。
　　那老者点头道：“由此处往东五里有个集市，逢初一十五开张。”
　　集市……
　　我无奈地看向李恪。
　　李恪行了一礼道：“既如此，我兄弟三人便多谢老丈收留。”
　　一切收拾妥当。房间内一床一榻，李恪当仁不让选择了床，宝印打算用桌椅凑合一晚，但考虑到他年纪最小，又是每日最辛苦的一个，我将他赶去了榻上。没多久主人家送来了晚饭，我们三个道谢后便围着烛火吃起来。
　　这会儿寻常人家灯油珍贵，我想着须及早熄灯才好，因此吃得很急，李恪瞥我一眼，眼神中颇有些嫌弃。我叹口气，这家伙生在富贵窝中，自是不知民间疾苦，只盼着他明早能多给主人家些银两吧。
　　待宝印送完盘碗回来，三人各自就寝。李恪少爷病发作，不准我熄灯。加上时候尚早，我趴在桌子上了无睡意，歪过头打算看看宝印睡了没有，正对上一双探究的眸子。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我听愔说，安姑娘知道不少新鲜故事？”李恪侧过身，随意找了个话题。
　　“……呵呵……这都是梁王殿下过誉了……”李愔这个大嘴巴！“在下只是略听过几个乡野传说而已。”
　　“哦？”李恪拖长了声音道，“长夜漫漫，不若给孤也讲几个听听如何？”
　　宝印的大眼睛亮起来，期待地看向我。
　　心念一转，我应了下来。
　　“……诗人在决斗中负了重伤，没多久便死去了，但他的诗篇永远地流传了下来。随之一同流传下来的，还有他为了自己的爱情和尊严拼死一搏的动人传说……”
　　普希金的故事，这回暗示够明显了吧？
　　李恪半晌无言。
　　我的心狂跳起来，莫非相认的时刻要到来了？！按捺住心头的雀跃，满怀期待地看过去，却发现那厮一脸的无语表情。
　　打开方式好像有些不对？
　　“这故事……罢了……敢问姑娘，你说此人有诗作流传下来，你可会背？”他似是忍住了吐槽，换了一个问题。
　　“呃，我没背过……”就算背了又怎样，既非绝句又非律诗，想来他也不会欣赏。
　　关于李恪是穿越者的猜想彻底遭到了否定，我失望极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盼着能有一个“同乡”，互相理解，互相支持。如今发现自己仍是孤零零一个人，不免沮丧。
　　李恪本来还想强调一下我所讲的诗人为他所不知，可见并无名气，见我支着脑袋不再吭声，也自觉地闭了嘴。
　　长夜漫漫。
　　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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