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长安

　　我是在李恪的搀扶下找到自己的房间的。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低着头，但能感觉得到自始至终都有一道锐利的目光扎在我身上。
　　细想一下，我还是觉得这位总管的态度来得太过古怪。一则自打我来到这里，大多数时间在后厨帮忙，从未与他打过交道，二则，素不相识的人能有多大仇怨？值当得把我关禁闭这么严重？
　　同时，我很敏锐地想到这样一件事：以后我在这王府中是否还安全？
　　思来想去，我觉得有必要提醒蜀王殿下一下。
　　李恪送我回来，就忙着去宫中请安了。早饭时间，阿浓终于出现在我面前。她匆匆把我拉过来上下打量了几眼，急切道：“姐姐没事吧？”
　　我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我皮糙肉厚，自然是无事的。”
　　那日我被囚禁起来，她在后面怎么可能听不到风声，可她却什么也没做。
　　其实这个地方原本就是一个等级森严的世界，出于求生的本能，选择视而不见或许情有可原，可我就是心里别扭，仿佛拧了一个疙瘩。
　　阿浓又在我这儿呆了一会儿，见我始终淡淡的，以为是我受多了惊吓所致，便嘱咐我好生休息，放下一包点心离开了。
　　那之后我的脑子一直昏昏沉沉的，最后索性躺回床上。
　　“喂，喂，安朵？安朵！”耳边一声大似一声，我心中不忿，故意装睡不去理他。
　　“嘻，我知道你醒了，你刚刚眼珠儿还动了呢！”
　　这个小滑头！
　　我伸个懒腰，装作刚刚睡醒的样子，歪过头来：“殿下有事吗？”咦？李恪居然也来了？
　　李愔冲我做个鬼脸，“三哥听我说你会一种稀奇古怪的棋术，特意跟我来向你讨教几分。”我来向你讨教几分。”
　　我翻个白眼，什么古怪的棋术，不过是哄小孩子玩的跳棋罢了。话已至此，只好为他们再演示一遍。棋盘是我自己画的，棋子自然不能用彩色玻璃球，而是用了几颗黑白围棋子代替。我边打喷嚏边下棋，再度将李愔杀了一个落花流水。
　　“不行！再来！”他倒是玩上了瘾，可惜我还是觉得困，实在提不起精神。
　　“老六，你没看出安姑娘生病了吗？”一直站在李愔身后的蜀王忽然开了口，语气中带着为人兄长的威严，“让安姑娘好生休息吧。”
　　“哼，不是你要过来的？怎么又急着走？”李愔不肯，“哦~我知道了，定是王妃嫂嫂要回来了，你怕别人嚼舌根，对不对？”
　　李恪不语，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眼神异常的“亲切柔和”。李愔的小脸渐渐皱起来，忽地站起大叫道：“我走就是！”一溜烟跑了出去。我和李恪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无奈。
　　他转身欲走，我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猜想，开口道：“蜀王留步。”
　　他停了下来。
　　我斟酌着说道：“蜀王觉得自己治家如何？”
　　他眼中涌出笑意，“我长年不在长安，治这里的家恐怕并不在行。”
　　“那治家不严这个罪名想必蜀王也并不在乎了吧？”
　　他叹气：“即便我跑到天边，这边也是归在我的名下的。若真有这样的罪名，我怎么可能跑得了呢？”
　　我站起身向他深深作了一揖：“那安朵就放心了。”
　　他背过手，故作严肃道：“你自然该安心。”说完慢慢踱了出去。
　　我感冒还没好，就听到了王妃不日便要及都的消息。
　　这一日，阿浓抱来一个素枕，边看着药炉，边做活计，我觉得不好意思，便开口道:“我来帮忙吧。这个素枕要怎么做？”
　　她一脸惊讶:“姑娘会针线？”
　　我心虚道:“只会些基本的缝缝补补，绣花什么的就不会了。”
　　她沉吟了一下，道:“那也无妨，你帮我择拣枕芯吧。”
　　她说的枕芯，是一个小藤箩里装的满满的晒干的花心。我拿了一个细细观察，觉得幽香扑鼻，虽已晒干了，颜色却更加沉稳，有的花瓣还是完全的。我好奇道:“这是什么花？这味道好闻的紧！”
　　她抿嘴一笑:“这花名叫姻脂，是梅花的一种，因咱们娘娘素喜梅花，殿下命人特在梅心居植了大片梅树，每年梅花开的时候派宫人将其中长势最好的采集起来，阴晾制干，用来做枕芯，有宁神安气之效。”说完又看我，“其实我本不该把这素枕拿来这做的，只怕搅了你的药香，可是绣坊的翠芯病了，我与她最是要好，怎么也得出份力让她交了这差才是。”
　　我点头，又觉得为了照顾自己阿浓的确付出了很多精力，当下之前的隔阂渐消，开口道:“若是这样，你把枕头拿去绣坊做吧，我这里不碍事，药我会自己熬好，若在枕头上沾了药味，只怕你们也不好交差。”
　　她讶然地看着我:“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抬手止住她的话:“我知道，我也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没有那么娇惯，自己完全可以照顾得了自己，你去专心做你的活，没人说得着你，放心。”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抱着枕头走了。
　　我倒觉得一个人更自在了些。
　　依阿浓的说法，李恪跟他的小妻子感情应当还不错，起码在对方的脾气喜好上是下了功夫的。我展开手心，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枚姻脂花。
　　梅花素以高洁孤傲的品性为世人所喜爱，红楼梦中梅花也数清高脱俗的妙玉庵里的开的最好，不知道那位传说中喜梅的王妃，是何模样呢？
　　王妃入府那一日我正打算向李恪辞行，孰料刚起了个头，忽然有人跑进来禀道:“殿下！王妃娘娘回来了！”
　　李恪神色未动，抬手拂了拂衣服下摆，提步走了出去。我因为穿着男装，故自动站到了侍卫的迎接队伍里，随即便被安排回了自己房间——忘了介绍，我自从遭遇那场无妄之灾，李恪便在紧挨他的书房的一处房子里为我安了家，所以本姑娘现在专职为此人洒扫书房。
　　耳朵听着外面的仆役们来来回回地闹了一天，直到晚上点了灯，还有未搬完的东西源源不断地送将进来。
　　万恶的封建贵族的奢靡生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想想在寺里时顿顿清汤寡水的日子，我不由有些伤感。
　　门口传来小厮的声音，是常跟在李恪身边的宝印:“安公子，我们爷请您去书房议事。”
　　我应了一声，略收拾了一下便出了门。李恪知道我对那些乱七八糟的礼制素来不甚在意，但不知为何，他自己倒是一直恪守的紧。即便今日要邀我议事，也是让宝印喊我“安公子”，这大抵是全我名节的意思，我在心里默默承了他的情。
　　一进门，就见他正挥毫疾书，只抬头略看了我一眼，并没说话。宝印把我领到右手第一个座位坐下，又奉了一杯茶上来，便自发自觉地退到门外——倒没关门，估计王妃新进府，怕有误会吧。
　　终于等到他写完字，他在烛光下将那张纸又细读了一遍，吹了吹墨，才小心地折起放进信封里。这时我已经喝了半盏茶了。
　　“安公子，这么晚叫你前来，还请见谅。”
　　我很不真诚地撇嘴笑道:“殿下说哪里话，您有何吩咐我还敢顶撞不成？”便敢顶撞，一个杨公公也够收拾我的了。这一句我没敢说出来，只在心里过了下。
　　他心领神会地笑笑，并不与我争辩:“父皇命我明日启程去洛阳督建行宫，思及你今日向我辞行，我还未曾答复，是故召你前来商议此事。”
　　我点点头，仰头看着他，等着他下面对我的答复。
　　他忽然一笑，走到我面前:“你可用过饭了？”
　　我头顶冒出几根黑线——说好的答复呢？咳，腹诽，腹诽。
　　他又道:“若没用膳，我先叫他们送些点心来如何？”
　　我:“禀殿下小女子不才在下我用过膳了。”
　　他居然摆出一副惨兮兮的样子:“本王尚未用膳。”
　　我翻个白眼，好吧，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他抬手，宝印一溜烟儿跑进来。
　　“传膳。”
　　“是。”
　　桌子摆下，我摸了摸干瘪的肚子，犹豫片刻，坐了下来。李恪嘴角翘起，抬手向我这边推过几碟菜。
　　“我想过了，你在此处无依无靠，即便离开王府，也无处投靠。”
　　我咽下一口菜，出声分辩:“大总持……”
　　“寺庙毕竟是男人的居所，你总不能在那里住一世。”轻描淡写，却是惨痛的事实。
　　“你说过……”
　　“我自然不会反悔。”
　　“那……”
　　“我想了一个两全其美之法，你随我去洛阳，如何？既离了王府，又有个去处。”
　　靠！我就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晚膳！我愤愤地搁下筷子，幽怨地瞪他。
　　“安公子难道不想看一下洛都繁华？”他的语气充满诱惑，狭长的眼睛里闪动着狡猾的光芒。
　　我还真的有点心动。
　　可是——我是要去投崖的人！
　　还没想好对策，就听到门外宝印的叫声:“王妃到——”
　　我倏地瞪大了眼睛，天啦，这要我往哪儿躲？我可没忘了自己这会儿可是“安公子”！正着急处，又听到李恪忍笑的声音:“不必回避。我们不讲究这些。”我这才放下心来，但坚持低着头作掩耳盗铃状。
　　“妾身见过殿下。”好轻柔的声音！忍不住抬头偷偷觑了一眼，入眼是几个华服丽影，为首一人身着粉色霞帔，梳着高高的发髻，头饰精美繁复，眉目秀丽，观之可亲。只是年岁尚小的缘故，形容间带着几分稚气。我暗暗点头，好个美人胚！这为皇家挑选儿媳妇的人历代都是颜控吧？想想后面玄宗的儿子寿王还娶了四大美人之一的杨玉环，李家光从母系得来的基因就不要太好！——这当然是句玩笑话，皇家结亲首先要考虑错综复杂的门第人情关系，其次才是女子本身的才貌德行，只是被选中的家族也绝不敢献上一个无盐女罢了。
　　正出着神，忽听李恪道:“你自来秉性柔弱，又刚刚长途颠簸，不好好歇着，熬什么粥呢？”
　　嗯，果然是个体贴的小丈夫。噫，怎么怪怪的……
　　“妾身自回府，见殿下一应事务皆为妾身收拾妥当，又有梅枕(语气羞涩)……铭感五内。听闻殿下深夜尚在议事，深感不安，妾身不才，不能为殿下解忧，唯有洗手做一羹汤，以为殿下稍解倦意。”
　　我咂了咂嘴，这古代女子活得太累，以上的话叫现代女子说出来就是:“我出差回来虽然累，但还是顶着疲倦给你熬了粥，你看你老婆我好吧？你要有良心可千万不能给人挖了墙角(不然收拾死你丫的)。”瞥了李恪一眼，却发现他似笑非笑地正在看我。立刻立正站好，眼睛规矩地盯着地面。
　　“既如此，就多谢王妃。颠簸多日，你也早些歇息。”
　　那几个女子皆盈盈一拜，便退身出门。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你也太不像样了些。”他摇着头，把宝印刚盛好的一碗粥推到我面前，“尝尝王妃的手艺。”
　　我忙挥手拒绝:“多谢殿下好意，只是在下已经吃饱了。王妃一片好意，殿下还应亲自享用才是。”
　　他打量了我一会儿，发出一声轻笑，又道:“既如此，你先回去吧，今晚收拾一下，我们明天上路。”
　　“……”
　　我答应你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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