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长安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榻上。
　　宝印早不见了人影。
　　茫然地坐了一会儿，忽然记起今天还要赶路，现在那二人踪迹全无，房门又紧闭着，莫不是丢下我一个人跑了？
　　门“吱嘎”一声开了一条缝。
　　“安姐姐醒了？”宝印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殿下方才还说你该醒了，让我过来看看。”
　　我揉揉眼，道：“李恪呢？”
　　宝印瞪大了眼睛。
　　我顿悟，改口：“殿下呢？”
　　宝印这才吐出一口气，道：“殿下觉得这庄子风景不错，出去散步去了。”
　　散步？这么早？
　　我敷衍地笑笑。
　　此行既然本就在李恪的计划之中，督建行宫大概也只是个幌子。这家伙行踪诡异，必定还有别的任务。
　　不过那是李二父子间的事儿，我可没兴趣知道。眼下我就想回长安，麻溜儿赶去投崖，给自己一个了断。不然，再这样下去我得憋屈死。（此处应有白眼）
　　推开门，乳白色的薄雾中，一个玄色身影刚从马上跃下。
　　“东西可曾收拾妥当？”他径直朝我走来，眼睛却并不看我。
　　“回公子，都收拾妥当了。”宝印从我背后躬身答道。
　　“好，给那老翁留些钱银，咱们上路。”
　　他这才扫我一眼，“你夜间说了些呓语。”
　　我愣住：“啥？”我说梦话了？
　　他皱眉：“你可是要问是何呓语？”
　　我忙点头。
　　他微笑起来，转身就走，我忙追上去：“我到底说什么了啊？”
　　他抚着小黑马，若有所思道：“所言甚怪……，似乎是‘辩机’……‘西游’之类的……”
　　我：“……”昨夜我确实梦到辩机那孩子了。梦里他化身天才编剧，我们俩将他的《大唐西域记》改编成新版西游，赚得盆满钵满，正得意之际，被玄奘经纪人李恪起诉，说我们侵权……我们在法庭上吵得风云变色，这时法官忽然化身成包青天的样子，说我们藐视公堂，命衙役们一顿乱棍将我们两帮人给赶了出去……
　　……希望李恪没听出这狗血的剧情……
　　我们在路上走走停停，约花了八九天的时间才到了洛阳地界。这期间可谓看尽人生百态，遍览浮世种种。
　　古代的民间固然有许多在我看来十分新奇有趣的事情，却也不乏卖儿鬻女，恃强凌弱的黑暗一面。对于现代人来说，后者略显残忍了些。最开始看到这样的事情，我总是眼怀期待的希望李恪能帮忙管一下，到了后来就有些默默了。原来皇子也有许多无奈，尤其一个微服私行的皇子。
　　与长安相比，洛阳城内别有一番气象。
　　作为大唐帝国的“副都”，地处隋唐大运河与丝绸之路交汇点的洛阳，繁华之处不输长安，只在城建制式上稍有差别。行走于洛阳街头，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听着耳际时不时传来的口音各异的买卖声、寒暄声，我感到一种莫名的自由和幸福。偶有一两个穿着汉人服饰的高鼻深目的胡人走过，见我大喇喇地盯着他们看，都向我投来善意的笑容。
　　“安朵喜欢看胡人？”李恪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见我回了一个微笑给对方，语带笑意地问道。想了想又道，“也对……”
　　我脸上的笑一僵。这次我是偷跑出来的，万没想到这样都能被这死小孩跟上。
　　但我还是问：“对什么？”
　　“安朵身上也有胡人血统吧？让本王猜猜，是大月氏人，突厥人，还是高丽人？”
　　他这样说倒也情有可原，唐朝时期很多胡人来中原通商经营，有些人干脆就改了中原姓氏，而“安”姓，是他们最热衷的姓氏之一。比如后来差点把唐朝掀翻的安禄山，原本就是突厥人部落长大的胡人。因为那厮，据说安史之乱后一大堆安姓族人纷纷改姓……我怔了怔，我们家有无胡人血统我不知道，但户口本上明明白白是标的“民族汉”。而且，我瞥了他一眼，比起他来说，我好像更贴近汉族吧。
　　“在下不知，但绝非鲜卑人。”我这么答道。
　　他也一怔，旋即呵呵笑了两声。
　　再这么干逛下去也没意思，我见街上有卖黄粱饭的，不由想起“黄粱一梦”的典故来——话说我还不曾吃过呢！走上前去跟店家要了一大碗，见李恪皱着眉头站在我身后，眼光不善，忙出言又加了一碗，这才拖着他在旁边找了个桌子坐下来。热腾腾的黄粱饭上桌，我打眼一看，这不是小米么？！迟疑着舀了一勺放进嘴里，感觉似乎又与小米不同，这黄粱米颗粒更大，口感也更粘糯。李恪看我细细品味的样子，似乎也被勾起了好奇心，低下头专心吃起饭来。
　　他吃饭的样子非常规矩，目光专注，绝不发出一点声响。我又妒又恨地看着对面那长长的睫毛，不禁仰天长叹，上天怎么没赐我这么一副好睫毛？
　　吃过饭，我唤来店家，问道：“两碗饭多少钱？”
　　“八文钱。”
　　“这么贵？”我这次出门总共拿了一吊钱，还是临时串起来的，总共二十个，如今一下去了八个，不免肉疼。
　　店家隐忍道：“客官说笑，小店开张至今，行的都是这个价格。”
　　我只好从腰间掰出那一串钱，数出八个递给他。抬头看到李恪亦是一脸的嫌弃，我瞪他一眼，感情花的不是你的钱！
　　他嘴角抽了抽，没出声。
　　没走两步看到有卖小饰品的——我这人有个习惯，每次旅游，非得买点纪念品回去不可，如今身处古代的洛阳，这点儿癖好还是没能改，两眼冒光就奔过去。
　　摊子上胭脂水粉，钗环首饰一类不少，挑了半天却没什么如意的，要么觉得太过笨重，要么觉得太过艳丽。
　　“首饰何必在这种地方买？府里要什么没有？”李恪在背后凉飕飕地说道，挨了小贩好几个白眼。
　　“你懂什么？这跟价值无关，自己尽心挑过的东西才有意义。”抬起头献上一个讨好的笑，“大哥别理他，这人就是忒俗气——待会儿算便宜一点吧？”
　　那小贩此刻现出一点同仇敌忾的气势来，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道：“难得姑娘你这么有眼光，便宜一点是应该的。”
　　李恪脸色有些发青。
　　我继续翻拣着，憋笑几乎憋出内伤。李恪今天出府只穿了套细布的青衫，身边又没跟什么人，打眼一看不过是个家境稍宽裕些的读书人，因此在他嫌弃人家摊子的同时，自己也被轻视了。
　　他在我身后轻咳了一声。
　　我克制住笑得发颤的肩膀，肃下脸来。
　　“这个怎么样？”他面色尴尬地从那堆我挑过去的东西里抽出一条链子。那链子确实漂亮，我刚刚就看了好半天，细细的一根银链，中间缠绕出各种掐丝花样，花心处又嵌有细碎的宝石，虽不知真假，但是以蜀王殿下刁钻的眼光，估计在这堆东西里也算是上品了。
　　但我还是摇摇头：“这种项链什么的我就不用了。”摸摸自己的胸口，“我自己有一条。”从小戴到大的，听说是奶奶年轻时的首饰。
　　他似乎有些诧异，但还是把那条链子放回去。
　　我忙道：“你喜欢的话可以买下来回去送给……夫人……她一定会欢喜的。”
　　他轻笑一声，没理我的建议。我心下了然，也是，人家怎么瞧得上这种简陋的东西。
　　挑来挑去，最后拣出一对瓷珠手串。莹白的珠子，上面浮着丝丝若隐若现的墨纹，线条流畅，晶莹可爱。可以带回给安蕊和姑妈家表妹熠熠，我下意识地想，忽然又记起自己可能再也回不去，不禁有些黯然。
　　“老板，这个多少钱？”李恪清冷的声调打断了我的感伤，寻声望去，他正指着我手上的手串。
　　“这个……我想想……对了，一两银子。”那小贩眯了眯眼，狡诈道。
　　“大哥，您没记错吧？这个要一两？！”我再不识货，也知道这手串撑死超不过两钱。作势就要放下手串，那小贩表情瞬时紧张起来。
　　“好，一两就一两。”却是李恪的声音。
　　这个败家子！
　　我还要分辩，那小贩已经飞快应道：“公子好爽快！我这就给您包好。”说着从摊位下面掏出两个红色的木盒，将那两个手串从我这夺走安放进去。此时看他瞥向我的那副恶狠狠的表情，我忽然产生一种遍尝世态炎凉的沧桑感。这还是刚才那个喊着要给我让价的人么？
　　“走了。”李恪拿着那两个木盒轻飘飘地在我身边走过，我几步追上前，惋惜地叹道：“你可知他差点就松口了？有钱也不是这个花法儿的……”
　　他还在信步走着。
　　我继续教育道：“那手串根本不值这些，你这样只会被人当冤大头……”
　　他还是不理。
　　“俗话说，勤以修身，俭以养德，勤俭节约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
　　“……”
　　“你是皇子，更要为天下人的典范……会过日子总是好的……”
　　他忽然站住，一脸好笑道：“你以为御史会因为一两银子弹劾我吗？”
　　我撇撇嘴，他们是不会因为一两银子弹劾你，但是会因为你纵马踩坏庄稼弹劾你。
　　似是看出我的不服气，他抛来一个“朽木不可雕也”的眼神：“千金难买爷高兴！”
　　那表情居然跟李愔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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