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凝百歌

　　她正想说些什么，突然感到下腹传来一阵奇异的潮涌之感，湿湿腻腻，她闭眼再去感受却又没了。
　　找不出的原由，她把它归于方才所见场景所带来的不适之感，不再多想。
　　“偷跑出来的？”他突然开口问。
　　“……”她不答，算是默认。
　　他似乎没看见她脸上的迫窘不依不饶道：“一出来就见着这般吓人的场景下次还偷跑不偷跑了？”
　　“……”她依旧不答，反问他：“你怎么阴魂不散的，每次都碰到你，你说你是不是师傅派来监视我的？”
　　他莞尔，隔着面无表情的面具瞧她，“是啊，为他来的。”他的话似乎别有深意，说到“他”的时候特意加重语调。
　　“那你到时和他说，让他先把秦祟别扭的性子给掰正了。”她不满地哼哼。
　　“这可由不得我。”说完，他飞身跃下房檐轻巧地落在一家客栈前。
　　不等店小二来迎接，他抱着她径自上了二楼。他带着她在最当头的一间客房前停下，推门进入。
　　正对着房门的桌椅前有两道人影，一坐一站。站着的那位一动不动，双目微阖。坐着的那位一手端着茶杯另一只手悠闲地用茶盖拨弄着茶叶，动作轻缓，一派优雅。他听见门前有动静才微微抬头，露出一笑。
　　看清面前的人，宋小蔚连忙从南嘉若怀中跳下，急忙忙跑到她家师傅身边主动为他捶起肩。
　　“蔚儿回来啦，外头可好玩？”阴柔的声音响起，无波无澜听不出是喜是怒。
　　这可不就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吗？她打了个哆嗦，更是卖力地给他垂着肩。虽然她偷跑出去不是一次两次，虽然她每次偷跑回来也没惹出什么祸端，但每次听到他这样不温不火的一句还是会忍不住心怯。
　　“师傅您不在山上呆着跑下来做什么呀。”她嘿嘿一笑岔开话头。
　　“变天了，师傅来给你加件衣。”他也不恼，顺着她的话说下去，顺手想将放在膝上的衣裳给她披上，待看清她身上的湿衣裳时眉毛不住地拧起，“秦祟，去让店家抬桶热水放隔壁房里。”
　　这话怪得很，变天添衣乃寻常事，可她却听出别般意味，稍稍想想，却想不出这里面的玄妙之处。
　　这天，似乎真的开始变了，不光是因为连日来的滂沱大雨不能云开见日，更多的是空气里处处透露着的诡异，仿佛有兽张着血盆大口潜伏在暗处准备伺机发力。
　　也许是自己想多了罢，只是天气转凉了而已。
　　“师傅您也太兴师动众了，加衣这事儿哪需要您亲自来做？徒儿知晓您关心徒儿，恨不得日也照顾夜也照顾，望帮徒儿遮挡所有的风啊雨啊，可师傅你身子不好，还是少劳累些的好。”师傅待她好确如她所说那样，可也没哪次在她偷偷下山后亲自来找。
　　“嘉若，你作何一直盯着袖子看？”她师傅懒得听她的马屁，目光转向门前同样湿漉漉的男子。
　　她闻言看去时，正巧看见一滴雨水从他额前的发梢落到他的面具上，又从面具上滑下与他的湿衣裳融为一体。她从未见过他摘下面具的面容却也能想象得出那是怎样一番羡煞人的风景。
　　他感觉到她在看自己，将手背到身后，微微勾唇，笑道：“女孩儿长大了。”
　　她师傅眼尖看到背过去的袖上一抹绯红，怔住，白皙的脸上难得染上红晕，半天才意有所指道：“女孩儿是长大了。”
　　这两男人说话没有前因没有后果，一感叹一重复，好叫人摸不着头脑。
　　故弄玄虚！宋小蔚懒得理会他们，在另一张木椅上坐下，随手拿起茶壶给自己满上一杯。
　　唇还未碰到杯子手便一空，秦祟不知何时到了她面前，脸色阴沉，似有怒意。
　　“先去换衣！”秦祟将杯子搁置一旁语气不善地命令。
　　“我说祟祟，我可是你师姐，世上哪有你这么跟师姐说话的人？”宋小蔚起身逼近他，眼睛瞪得老大似是要将他吃了。
　　在雁陀山，宋小蔚横行霸道多年，仗着自己师傅是山之大王便为非作歹欺压小生灵，奴隶小孩儿，还压榨他们血汗钱。他们敢怒不敢言，私下里不晓得把她从头骂到尾骂了多少遍，可一见到像她的身影时又不自觉地哆嗦，只余下逃命的本事。
　　他们始终相信恶人自有恶人磨，况且上天有好生之德，他们左盼右盼总算盼来了专门来磨宋小蔚这个恶人的“恶人”。这个人叫秦祟，是她师傅两个徒弟中的小的，也是她的师弟。
　　虽然她不认为自己是恶人，因为她觉得自己没有做出烧杀抢掠这些伤天害理的事。虽然他也不承认自己是专门来磨他的，因为他觉得碰到她是他倒了八辈子的霉。
　　她嫌他太刻板，他嫌她太蛮横；她嫌他太死气，他嫌她太猖獗；她嫌他太文弱，他嫌她太粗野。总之，互看不对眼，谁也不待见谁。
　　“说你是我师姐我还觉得丢脸。尊师守礼被你忘得一干二净了？”秦祟啧一声，似乎真的很是嫌弃。
　　都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一两句话的功夫两人又杠上了。
　　“祟祟，你这话就欠妥了，尊师守礼是要放心上的，不是放嘴上念叨的。”宋小蔚回。
　　“懒得和你争，丢不丢人？换衣去！”秦祟抓住她的手臂把她往门外送。
　　秦祟喜欢正儿八经的，她偏不让他好过，“祟祟，师姐晓得你关心师姐，可男女授受不亲，师姐虽然不介意，但是你……你一个黄花大闺男……师姐怕污了你的名声……”
　　秦祟嘴角抽搐，很艰难地忍下想一脚踹上她脑门的冲动。
　　好在他向来气量大气性小，又同她这般打打闹闹处了多年，当即只是加重了抓在她手上的力道。
　　宋小蔚被抓得手臂生疼，皱眉嚷嚷：“不懂怜香惜玉，仔细讨不到媳妇儿。”
　　“你是香还是玉？”秦祟问。
　　两个少年郎，正是烂漫年纪。一似火团，热烈耀耀，一似水珠，冷清寂寂。火团暖了水珠清冷，水珠平了火团灼人。地上有影，起于异止于同，似藤似蔓，双双交叠缠绕，分不开拉不断。
　　有目光灼灼紧锁秋影，有物坠下又抛起，有时是冰，寒冻三尺，后又化作春水，淌远了，淌向不知何方。
　　这般熟悉，又那般遥远。似是幼时高高挂在树梢的纸鸢，看得着却握不住，知方位却无法，碰不得放不了。不知得天高地厚，定是要试上一试，挥舞着手脚上了树，一寸寸挪一寸寸挪，伸手若唾手可得，实不知隔着重重枝丫道道阻碍。一着不慎跌下了树，摔得鼻青脸肿长了满脑门的包。
　　眼帘重重垂下，似是乏了似是醉了，似是醒了似是睡了，不忍再看远处交织的双影，只将满心满眼的落寞隔了，和着回忆吞下肚。
　　罢罢罢。
　　是香还是玉？是他的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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