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凝百歌

　　地上躺着个油纸包，虽被泥点和雨水弄脏得看不出原本面目但是上面用朱砂所写的张记二字却清晰可辨，完全不受污迹影响反而红得刺目。曾去过张记买糕点的人都知晓张记的老板怪得紧，每日只售五十份，每人只售一份，没赶上的只能等第二天，那第五十一份即使是天皇老子来也不会通融。更怪的是，每一份只有六块糕点，分别为六种不同的口味，藕粉桂花、桃花羊奶、梅花杏仁、山楂竹叶、枣泥山药、蛋黄莲花，不论季节，年年如此。
　　油纸包边散落着做工精致的糕点，有的被踩得塌掉一半，有的被踩得陷进砖板间的缝隙中，有的被踢开老远滚到牛车下。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落下的雨点飞溅得老高，像是要越上龙门那般拼尽全力。檐下的灯笼随风摆动，烛火忽明忽暗将熄未熄。
　　这样的天该是早些归家歇息的，可街头巷尾却是一阵阵混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哭喊声、痛呼声、辱骂声、求饶声……黑压压的一大群人在巷子里蹿着，像是凶恶的洪水猛兽，所经之处余下一片凄然。
　　有女人尖锐的叫声，然后是利器入皮入肉的战栗之声，接着是小孩的哭声与重物倒地的声音。
　　柜子里，干草后，板车下……几乎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被搜查了个彻底。
　　“唉，这月第五家了……”被她从地上扶起来的老妇人扶着腰心惊胆战地道。
　　“什么第五家了？”她边搀着妇人往可以遮雨的屋檐下躲避边疑惑地问。
　　“听说啊，月初时皇上不晓得从哪儿听闻了可找到燕朝某个陵墓的法子，为了得到陵墓中的珍宝才四处捉人的，死者当安息啊，这扰人长眠可是罪过啊罪过……”说到最后，老妇人双手合十默念佛号。
　　“婆婆可知是谁的陵墓，捉的又是何人？”
　　“谁人的陵墓我不知晓，被捉的也不过一些寻常人家，方才被捉的蒋家也不过是个医药世家，蒋家每一个都善人善心的，对我们老百姓也很好，不知哪飞来这横祸，唉……”说完，轻轻拍拍她的手示意自己没事了可以放手了，“小姑娘还是少知道点速速离去为好，这天都的风儿又起了啊……”
　　宋小蔚见妇人一副不愿再多说的样子也没继续多问。
　　远处的脚步声渐小，约莫是抓完了人收兵了。又等了一会，等声音全然消失才拜别老妇人离去。
　　雨停了天放晴了水渍会干，可有些事发生了却无法抹去存在。面前一大一小两具尸体，小的背后一个大窟窿，大的已没了头，两具尸体紧紧抱在一块，小的蜷缩着，大的呈保护的姿态，他们直至死前的最后一刻也不愿分开。宋小蔚蹲下身，将头颅上那双瞪大的双眼合上。
　　她见过人死，却没有一次有这般震撼。她许久才起身，提步，走得很是缓慢。
　　手腕被人抓住，随即身子一转被拥进一个怀抱，“莫去，太惨。”
　　这个怀抱她很熟悉，像是烛火，冰凉中带着点点温度，她不喜，觉得过于薄凉。挣脱他，继续前进。
　　“莫去，你师父和秦祟在等你。”男子又道，加大了手上的力道。
　　她回神，转过头，看着他戴着面具的脸，叹道：“是我多事了，素昧平生的，不该多管，但看到这两母女就想着也许里面还有活口。”
　　男子仅露在外的凤眸闪过一丝异色，似是妥协似是无奈，“我同你一起去。”
　　蒋府的门匾被切成两半，正面朝下弃在石阶下。正厅的屏风倒下，精致器物被扫落在地，墙上的水墨画上新染了大朵大朵鲜艳的红梅。
　　地上或躺或坐，或正或侧，歪歪扭扭全是尸体，有的来不及挣扎，有的无法置信，有的愤然盛怒。
　　昔日热闹的蒋府只留死气沉沉，当真没有一个幸存的活口。黄发还是垂髫都不放过，几乎全是一剑封喉，利落又干脆，丝毫犹豫都不带。
　　“真狠，没有漏网之鱼。”
　　“蔚儿，走。”男子不忍，环住她的腰三两步越出院墙。
　　雨，还在下，但他的脚步却极稳。
　　“嘉若，我听人说，皇上杀这么多人只是为了得到财宝。”宋小蔚在他怀里缩了缩，发出来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低头，看一眼她，从袖兜内掏出个油纸包，纤长的手指勾着细绳在她面前晃了晃，“乖，他找不到的。”
　　大大的张字映入眼帘，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想到方才自己为救人掉到地上惨兮兮的那份可惜地直摇头。她双手接过油纸包，小心翼翼且快速地将它收入怀中，生怕晚了一步会被雨水淋湿。现在没心情吃，待到心情好了再拿出来。
　　面具下的嘴唇勾出一个上扬的弧度。她还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可他却鲜少见到她小女孩的一面，偶然一见，也是很快就恢复原样。
　　她不娇却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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