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行止

　　这一日，金陵城中上演了一出好戏。
　　根据苏景行的安排，此次“负荆请罪”阵势闹得越大越好，于是，苏烨提前着人在坊间散布了消息。当“苏大将军绑了苏府小公子到赵学士府上负荆请罪”这个传闻一出现，便立即一传十十传百，迅速传开了。正在干活的百姓纷纷撂了手里的活来凑热闹，瞻仰瞻仰苏大将军英姿的同时，顺便对小公子的境遇幸灾乐祸一番。
　　苏烨骑在马上，后面跟着被五花大绑的苏景行。
　　昨天那顿棍子打得有多狠，只有苏烨自己知道。苏景行虽强打着精神下了床，实则已是重伤难行，此刻，他拖着伤重的身躯走在路上，不啻于再一次上刑。苏烨暗中关注着苏景行的情况，做好了苏景行一旦支撑不住，就立刻抱着他走人的准备。拉拢文人固然重要，但是儿子只有一个，若非苏景行苦苦相求，苏烨断不会任由他这般胡闹。
　　苏景行此时已是强弩之末。每迈出一步，便会牵扯到身后伤处，剧痛折磨着他的神经，让苏景行觉得自己此刻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濒死之人的条件反射。衣料与伤处摩擦，苏景行清楚感受到伤口正一条条挣裂开来，温热的鲜血汩汩流出。没一会儿，衣衫上便透出点点殷红，那鲜艳的红，绽在素白的衣袍上，明艳到刺目。
　　苏景行勉力撑着，感觉到苏烨时不时飘向自己的眼神，苏景行给了父亲一个安心的浅笑。
　　苏烨立刻别过眼去，苍白的脸、涔涔的冷汗、失了血色的嘴唇以及勉强扯出的笑意，都似一根针，狠狠地插在苏烨的心里。苏景行的坚强、懂事、固执都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来看热闹的百姓此时也有些茫然失措。苏府教子甚严，整个金陵城都知道，不想……竟严苛到这样的程度？那半幅衣袍染血的小公子，竟还是平日里那个飞扬跋扈的人吗？
　　见他此刻境况，百姓心中竟渐渐泛起不忍。同情心泛滥的百姓，哪里还管什么是非对错的？只道是因赵学士去苏府授课，不料受了小公子怠慢，一时气愤，于是给苏府施加了压力，大将军不得已才将小公子狠狠教训了，如今为了给赵学士一个交代，还亲自将小公子送到赵府去请罪。
　　唉，虽然小公子平日里纨绔了些，性子野了些，胡作非为了些，但毕竟还是个孩子，赵学士竟这般与他计较？不行，若是赵学士认下他这学生还好说，若是不认，我们第一个不答应！
　　各怀心思的百姓随着苏烨一同到了赵府。
　　苏烨停马，将苏景行一路拎到赵府门口。苏景行只觉身子一轻，大半的力已经卸到了苏烨身上。在外人看来苏烨的动作甚是粗暴，实则暗地里支撑了重伤难行的苏景行。
　　苏烨递了名帖，不一会儿，赵学士赵芝亲自迎了出来。
　　眼前的阵势让赵芝颇感头疼。宦海沉浮数十年，赵芝哪里看不出来这是一出什么好戏？苏烨今日这兴师动众一番做派，摆明是做给自己看的。说是来请罪，实则众目睽睽之下，麻绳绑缚的苏景行成了委屈求全的一方，即使自己占着理，也会显得不讲道理。更何况昨日之事，赔个罪便是，自己难道还会和一个小辈计较？
　　赵芝悄悄打量了苏景行一眼，听闻苏烨只此一子，素来爱护有加，虽教导严格，但从未这般捶楚。即使是为了全自己的面子，也断不至于做到如此。联想到朝堂上高坐的那一位……赵芝暗叹，此事棘手。
　　虽然不知道苏烨会怎么做，但是今日这阵仗，分明是要逼自己摆明立场！
　　甚至可以说，他是要逼满朝文官摆明立场！
　　新皇年幼，无力掌控朝局，若不是有苏烨坐镇，怕是早就被贤王篡了位去。贤王树大根深、势力错综，最近又隐有异动，废嫡立长不过是早晚的事。
　　所以苏烨迫切需要得到文官的支持。文官代表了舆论，文官轻轻一笔、随口一言，就决定了贤王篡位之举是为了国之根本，还是名不正、言不顺。
　　听闻贤王那边对文官也是百般拉拢。只是读书人所求，不过名留青史。退一步来说，即使不能名留青史，至少也不能留下污点。若是公然站在贤王阵营，有朝一日贤王兵败身死，则免不得要被贴上乱臣贼子的标签，若是站在新皇这边，新皇被取而代之，贤王上位，史册、舆论还不是任他评说，即使是为大统而死的文官也免不得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是以这场无法判定输赢的君臣之争，文官一直持着观望、中立的态度。
　　赵芝知贤王狼子野心，罔顾大统，但也不敢轻易摆明立场。他身后有庞大的仕人集团，他即使不为自己考虑，也不能罔顾这么多文官的意愿。
　　今日这场闹剧，是苏烨为了拉拢自己和自己身后的仕人集团而演。如此说来，苏景行这孩子不过是这场政治博弈的牺牲品罢了。
　　苏烨竟也忍心。
　　“将军大驾，有失远迎。”赵芝拱手道。
　　和苏烨一来一往见过礼，赵芝引客：“老夫已经命人新沏了一壶西湖龙井，不知可否有幸邀请将军一同赏花品茗？”
　　“赵大人言重了。只是苏某一届武夫，不懂这风雅之事。”苏烨摆摆手。
　　赵芝眼皮一跳，苏烨不愿私下解决，看来是下定决心要将这出戏演到最后了。
　　“苏某今日，是为小儿之事前来。”苏烨松了苏景行，眼锋如刀，声色俱厉：“逆子，还不跪下！”
　　失了父亲的倚仗，苏景行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稳了脚步，疼痛稍缓，苏景行依言缓缓跪了，正对着赵芝：“赵大人，景行贪玩，犯下此错，追悔莫及，特来请罪。”
　　“小儿怠慢了大人，苏某深感惭愧。”苏烨故意提高了音量道，“苏某答应过大人，定会给大人一个交代！这逆子苏某已经惩戒过了，大人以为如何？”
　　听到苏烨说出“给大人一个交代”时，百姓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见苏烨咄咄逼人，加上周遭投来的眼神颇不友好，赵芝心底微怒——显然自己才是被算计的那个！
　　赵芝冷笑着微微侧开身，道：“将军这可是折煞老夫了，老夫岂能真和一个小辈计较？小公子快快请起吧，老夫已经不是什么赵大人，如今不过一介布衣罢了，当不起小公子一拜。”
　　“赵大人这是哪里的话？赵大人既已答应做小儿的夫子，便当得他这一拜。”苏烨的目的就是要赵芝收下苏景行这个学生，心甘情愿也好，硬塞也罢，今天只要当着这金陵百姓的面，将两人的师生关系定下来，拉拢文官集团就算成功了一半。
　　赵芝一听这话，大惊失色：“老夫何时……”
　　授课与答应做苏景行的夫子，有本质的区别。魏国以尊师重道为治国之道之一，十分注重师生间的礼仪规程。若是单纯授课，还算不得师生，只有行过大礼、祭过孔庙才算正式确立师生关系。而师生关系……在魏国甚至可能比父子关系还要亲厚！
　　见赵芝欲反驳，苏景行顾不得失礼，急忙截了赵芝的话：“夫子，是景行不懂事，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景行愧对夫子的教导。”
　　说罢，苏景行深深拜了。
　　赵芝沉默了。
　　这是一场政治上的交易。
　　赵芝本以为苏景行少不更事，定然会极力反对这种以自己作为筹码的权谋。之所以会配合着苏烨演这出戏，不过是出于父命难违，却不料他竟是心甘情愿！
　　赵芝仔细打量着苏景行，心中意味难明。
　　此事按照苏景行的计划一步步发展到这个情境，赵芝已经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接受就相当于公然摆明支持新君的立场，反驳就是不给苏府面子，即使苏烨不会说什么，这些百姓却都不是可以轻易糊弄的。
　　谈什么负荆请罪？这明明就是威胁！
　　想通其中关节的赵芝气得吹胡子瞪眼。
　　强硬的态度已经表明，苏烨也看出了赵芝的动摇。只是此事不宜逼得太紧，得徐图缓之。
　　苏烨道：“赵大人，苏某听闻大人辅佐先皇时，便时时劝谏先皇，国家安稳是为君者之大业，大厦将倾，则国家危矣。一番言论，令苏某钦佩不已，时时回味，赵大人的风采、远见卓识、拳拳爱国之心，无不令苏某心向往之。”
　　赵芝沉默。自己若是孑然一身，自然无所畏惧，只是……
　　“赵大人，苏某不才，不懂得辅君之道，故有此一问。”苏烨拱手道，“若是陛下身侧群狼环伺，苏某是否应该拼了这无用之身，护陛下周全，不至于让国家大统旁落他人，不至于让虎狼之国趁虚而入，致使使百姓受朝不保夕、颠沛流离之苦？”
　　赵芝微吟。
　　苏烨所言极是。为臣者，护国安邦。政权更迭必然带来朝局动荡，如今魏国北方有齐国虎视眈眈，西方边境与宋国也是摩擦不断，若是这两国趁虚而入，后果必定不堪设想。
　　见苏烨情真意切，赵芝苦笑。这么些年，经历了尔虞我诈，见惯了翻云覆雨，自己倒是变得更保守了。虚名又如何？若是为了那死后后人的评说便忘了为官的责任，反倒是本末倒置，因小失大了。
　　想通了此事关节的赵芝洒然一笑，上前一步，轻轻扶起苏景行，亲手帮他除了身上绑缚：“快治伤吧，我们师生的账，待你伤好了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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