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行止

　　不到半日，苏大将军重责了小公子的传闻便传遍了金陵城，百姓直呼大快人心。
　　“这小魔头，只有大将军出马才能收拾得了！”
　　“哈哈！真是解气！”
　　“不行，我得去打个二两酒，今晚定要庆祝一番！”
　　……
　　听小邓儿给自己说起这坊间的流言，苏景行气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一不小心扯到身后伤处，跌在床上，又撞到膝盖，疼得龇牙咧嘴。
　　小邓儿惊慌地给苏景行检查伤处，见并未挣裂伤口，这才松了口气：“小少爷，你就别乱动了！你可知昨日老爷将你抱回房的时候，你身后鲜血淋漓，昏迷不醒？大夫来为你处理伤口，小邓儿在一旁看着，可都心疼死了。将碎布从伤口中挑出来，那么疼的情况下，小少爷出了一身冷汗，愣是没醒过来，可把大家都吓坏了！尤其是老爷，老爷不眠不休守了你一夜，今早才回了军营。”
　　回想自己昨晚，苏景行略窘：“这没脸的事，你就别说了。”
　　小邓儿哼了一声：“那小少爷也别尽做这种惹老爷生气的事了啊！”
　　苏行止干笑两声，转移话题：“对了，行止呢？他伤得可重？”
　　“小少爷还好意思问起行止公子？老爷先罚了公子，小少爷也不是没瞧见，三棍见血！”苏行止在府中因行端影正，待人宽和，一直颇受小厮们爱戴，平日里，小厮们都尊他一声“公子”，如今，小邓儿敬重的苏行止因苏景行的缘故莫名受了这一番捶楚，小邓儿难得给苏景行摆了脸色，“公子虽不如小少爷伤得重，但也不轻，上了药，前不久刚醒。”
　　苏景行无言以对，只能“嘿嘿”笑两声：“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心里却道：“父亲还是手下留情了。军棍是钝器，易伤人于无形。三棍见血，这样的打法看似严重，实则将淤血放出，好好处理伤口便不至于感染，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自己看上去伤重，其实都是皮外伤，将养数日便能痊愈。”
　　苏景行微微勾起嘴角。
　　小邓儿奇道：“小少爷竟还笑得出来？”
　　“为何笑不出来？”
　　小邓儿道：“小少爷可知，老爷今天放话下来，等小少爷醒过来，就是绑也要将小少爷绑到赵学士府上。小少爷左右也是要受赵老学士的管教，这么算来，小少爷昨日受的苦岂不是白受了？”
　　苏景行喃喃自语：“哦？父亲倒是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小邓儿见苏景行似在说话，却听不清说了些什么，疑惑问道：“小少爷说什么？”
　　“无事。”苏景行摇头，看看外边天色，询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小少爷，此时已过巳时三刻了。”
　　“父亲可说何时回来？”
　　小邓儿回忆了一番：“唔，老爷大约午时回来。”
　　“那正好。”苏景行掀了被子，“小邓儿，扶我起来。”
　　小邓儿大惊失色，极力阻止：“小少爷，你这是做什么？你的伤还没好，大夫嘱咐过不能乱动！”
　　苏景行勉力站起，已挣扎出一身虚汗，只觉得身后疼得仿佛不是自己的。苏景行缓了一口气，笑得依旧云淡风轻：“自然是不能让我受的苦白费。”
　　小邓儿自觉不能理解小少爷的所作所为，又自知无法改变小少爷的想法，无奈只好帮苏景行打理衣裳：“小少爷可是要出门？老爷吩咐了，这一个月，未得老爷的准许，谁也不能放小少爷出去。”
　　“小邓儿，你怎的这般啰嗦？”苏景行好笑，小邓儿这絮絮叨叨的性子，好像并没有随着年龄增长而有所长进，他强打起精神来与小邓儿答话，“我不出门，你放心。”
　　“那小少爷不好好躺着，这是做什么？”
　　苏景行无奈答道：“如父亲所愿，找根绳子，将自己绑了。”
　　“啊？”小邓儿彻底愣住。
　　苏烨急匆匆从军中赶回来探望苏景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幅这样的画面——
　　苏景行立在房中，指导着小邓儿将自己五花大绑了……
　　“紧一点，小邓儿你没吃饭吗？”
　　“对，这根绳子从这里穿过去，绑得好看一点，本少爷等会儿还要出去游街呢！”
　　“不对不对，你这样绑，我一挣就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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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邓儿都快哭了，绑个绳子便诸多要求，不知行止公子这么多年怎么忍受得了小少爷的……
　　听了半晌墙角的苏烨微觉无奈，这年轻人的心思，真是不好猜。
　　这混小子不好好养伤，又在整什么幺蛾子……
　　“咳咳。”苏烨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站在了门口，轻咳了两声，打断了室内两人的动作。
　　“老爷。”小邓儿立刻停了手上的动作，向苏烨行礼，在苏烨的示意下，静静地退出了房内。
　　“父亲。”苏景行见父亲突然出现，微觉尴尬，想到自己还是“戴罪之身”，连忙将身上尚未绑好的绳子除了，跪下行礼，“见过父亲。”
　　昨日刚罚了，苏烨也不好表现得太过关心，于是强压下心疼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回父亲，负荆请罪。”
　　“哦？向谁请罪？请的又是何罪？”
　　“回父亲，景行是要去向赵老学士请罪，请怠慢师长之罪。”
　　果然……苏烨微微叹息，亲手将苏景行扶起：“为什么要这么做？”
　　苏景行一僵：“景行不明白父亲的意思。”
　　“那我便说得明白一点，你为什么要故意惹怒我，让我重责于你？”
　　不待苏景行回话，苏烨便自顾往下说：“昨日我正在气头上，很多细节未能仔细想明白。直到昨日夜里，你重伤昏迷，我一人想了许久。你这孩子，自小怕疼得很，依你的性子，以往哪次受罚不是哭爹喊娘，能逃就逃？是以，我虽然常要罚你，但棍棒加身的次数并不多，大多是跪一夜便完了。”
　　苏景行颇觉尴尬：“父亲……”
　　苏烨扬手止住了苏景行的话，也不理睬苏景行越来越黑的脸：“结果昨日竟一反常态，就像送来给我打一般。要说你没有什么别的心思，我是绝对不相信的。你且说说吧，看看与我猜到的是否一致。”
　　“……是。景行这一计，是苦肉计。”
　　苏烨点头，并不惊讶。
　　“景行知道，先皇去得突然，未曾留下遗诏，父亲依据正统，拥立太子殿下登基。然陛下虽是先皇嫡子，却并非长子。长子贤王年富力强，素有美名，在朝中势力稳固。而太子尚未成年，根基较浅，父亲虽手握重兵，但贤王处，也有几位握有兵权的国公坐镇。陛下与贤王相比，若非占着一个正统的名义，让贤王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否则，陛下难有胜算。父亲毕竟是外臣，与陛下交往过密，恐让人生疑。景行听闻近来贤王偶有异动，似是要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在朝中梳洗一番，若想保全陛下，保全苏家，保全这京城百姓的安危，父亲应该还需要朝中文士的帮忙。”
　　苏景行这一番言语，听得苏烨甚是吃惊。
　　苏烨知道苏景行从小聪明伶俐，但那点小聪明都用在斗鸡走狗上了，却不知他对朝堂上的事，竟也有这样的洞察力。况且自己很少在他面前提及自己的难处，难得这孩子能放在心上。仔细了解，才会发现，苏景行这孩子忧家思国，既不像坊间传的那般品行不端，也不像自己一贯以为的那般不求上进。
　　苏烨感到心底有种无法言说的情绪正在滋长。
　　见父亲并未反对自己的话，苏景行松了口气，继续说道：“赵老学士虽已在野，可如今朝堂上近一半的文官都是赵老学士的学生，赵老学士在文官中的威望甚高。既然此番父亲请了赵老学士来为景行授课，所以，景行猜测，或许我们可以更进一步……景行事先未与父亲商议，便妄自行动，为成事甚至算计了父亲，望父亲恕罪。”
　　苏景行说着便要下拜，却被苏烨立即托住：“你能有这份心，为父甚是欣慰。只是，下次切不可行此险招。”
　　你不怜惜自己，我还心疼呢。苏烨心里哼哼。
　　“是，父亲。”
　　苏景行一向主意很正，认定的事，即使是自己也难以让他改变，苏烨对自己的儿子倍感无可奈何：“文人一般都很注重清誉，不愿介入党争，接下来你又打算怎么办？”
　　“回父亲，我希望父亲可以将我绑去赵老学士府上。”
　　眼见苏烨渐渐皱紧了眉头，苏景行忙解释道：“此举的用意，便是让赵老学士不愿意也得愿意。一来，负荆请罪，顺便让老学士验验伤，如此，既全了老学士作为文人的面子名誉，也能让他看到父亲对他的敬重，体现苏府的诚意。二来，我要让这件事闹得整个金陵城都知道，即使老学士不愿做我的老师，也断不会公然拂了苏府的面子，只要老学士当众认下我这个学生，那么……该着急的就是贤王那边了。”
　　正所谓软硬兼施，既给了赵老学士一个交代，全了他的面子，同时也断了他的退路，让他别无选择，只能接受。
　　与自己昨夜猜到的如出一辙！
　　苏烨思前想后，觉得这确实是最行之有效的法子了，只是……太委屈孩子了！
　　“不行！”苏烨一口回绝，“为父昨日已错打了你，今日怎可以你为筹码，去争取那赵老学士背后的文官支持？你当为父是什么人了？”
　　“父亲！”苏景行见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父亲反而犹豫了，急切道，“父亲并未错打景行。景行昨日便说了，景行回来请罪，便是为今日请罪，请的是让父亲伤心之罪。父亲若是怜惜景行，便不要让景行昨日的棍都白受了！”
　　感受到父亲的犹疑，苏景行挣开苏烨的搀扶，贴着苏烨的脚边缓缓跪了：“父亲昨日已经罚过景行，景行便当是父亲已经原谅景行了。既然父亲已经原谅景行，景行或许可以当作父亲默许了此事。此事，非这么做不可，景行不肖，若是父亲不答应，景行只能自己去做了。”
　　苏烨料到苏景行不会听自己的话，他认定了此事，自己说什么都是无用。苏烨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掩了眼底的心疼。
　　苏景行紧张地盯着父亲，生怕听见父亲再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半晌，苏烨睁开了双眼，眼底一片清明，一字一顿道：“来人，将这不肖子苏景行绑了，随后随我去赵府，负荆请罪！”
　　听到父亲掷地有声的话语，苏景行轻轻勾起了唇角，如释重负般缓缓拜下：“景行知错，愿随父亲前去请罪。”
　　苏烨别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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