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行止

　　苏景行侧身闪过飞来的茶杯，笑意清浅：“父亲传唤，我自然得回来。”
　　不待苏烨再次说话，苏景行已经先行一步，自觉地在大堂中央跪了，低眉顺目，甚是乖觉：“景行回来认错。”
　　“哼。”
　　扔了一个茶杯之后，苏烨就淡定了。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从小到大没人约束，过于顽劣，喜好卖弄小聪明，但本性不坏。瞧着苏景行此时乖乖听话的模样，只当他是想明白了，苏烨不觉生气只觉好笑。
　　苏烨装模作样地重新斟了一杯茶水，干脆不理他。
　　苏烨不动，苏景行也不动，一时间，一个悠闲喝茶，一个安静跪着，皆无话。
　　见苏景行不说话，苏烨干脆也抛了军中的事务和他耗着，若不是画面稍显奇异，气氛竟可以称得上和谐。
　　苏烨喝完茶，见时间还早，又差老李去书房拿了一摞军报来看，那厚度瞧得候在一旁的小邓儿直抽气。看来老爷存心晾着小少爷，小少爷今日怕是要吃足苦头了！
　　过了约摸三炷香的时间，苏烨终于将那一摞军报看完。此时，天色向晚，府里四处已经烛火明灭。晾了苏景行一个多时辰，这时间，想必够他想清楚的了。
　　苏烨啜了一口热茶，清清嗓子，威严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虽说常被罚跪，但苏景行的忍耐力也并未有所长进。他缓缓拜下：“回父亲，父亲未曾问话，景行不敢说话。”
　　苏烨讥讽道：“这天底下还有你不敢做的事？”
　　苏景行沉默不语。
　　“今天出去做什么了？”
　　“回父亲，郊游。”
　　“可知今日赵学士来授课？”
　　“回父亲，不知。”
　　苏烨抬眼瞄了苏行止一眼，心道：“昨日吩咐下去了，依行止的性子，定然不会疏忽。这臭小子，连这样的谎话都编得出来！这就是你回来认的错？真是岂有此理！”
　　苏行止叹气，心道：“少爷果然言出必行。”
　　这样低劣的谎话，将军不用思考也能分辨得出真假。少爷若真是为了脱身，将责任推给我，也应该编一个像样一点的说辞，故意不去拜见赵学士、故意拖延、故意说谎被识破……他的所作所为，分明是故意触怒将军！
　　已经看明白苏景行计策的苏行止心中微涩。
　　将军信任我，此时若是拆穿少爷，必能择清自己。此时若是不拆穿少爷，自己和少爷都脱不了干系……而不管自己是否拆穿，少爷的计策都能施行……自己只能看着，甚至……做一个推手！
　　苏行止毫不犹豫，向前一步，委身跪在苏景行身后半步远的位置：“此事……是行止的疏忽，望将军责罚。”
　　这俩混小子！居然联合起来欺瞒我！苏烨气得白眼一翻：“你们就觉得我这么好骗吗？混账东西！都给我滚去书房跪好！你们给我想清楚，等会儿要说什么话！老李，把家法给我供到书房去！”说罢，便拂袖而去。
　　“是，父亲。”
　　“是，将军。”
　　“是，老爷。”
　　三人应声完毕，苏烨已经不见踪影。苏行止搀扶着苏景行起身，苏景行松了口气，心道：“行止真是够义气，拼着自己挨这一顿莫名其妙的揍，也没让自己下不来台。”苏景行捏了捏苏行止的手，以示嘉许。
　　苏行止瞧了一眼苏景行不安分的手，眼底意味不明。
　　两人一步一缓，慢慢挪到了书房。老李跟在苏景行身后，一劲儿叹气：“小少爷，你这是何必呢？还有行止，又是何苦呢？你们真以为老爷看不出来你们在诓他？你们这样做，老爷只会更生气，唉。”
　　苏景行笑眯眯地答：“李叔，你这样背后议论我爹，小心我在他面前告你的状。”
　　老李一梗脖子：“小少爷，老李不怕你告状，恕老李僭越，小少爷你不该这样伤老爷的心，你可知，老爷对你寄予厚望，此番，老爷花费了多大的心思为你延请名师？小少爷，你自己想想吧。”
　　苏景行知老李说得没错，父亲将军棍换成家法，定是因为怜惜自己，而自己却三番五次惹他大动肝火……此事一过，还不知父亲会对自己如何失望，虽说自己有苦衷，但千真万确伤了父亲的心。
　　苏景行正了颜色，微微躬身：“您教训的是。”
　　老李神色惊慌，侧身闪过苏景行的礼：“小少爷，我哪里能受得起。”
　　苏景行见老李避开，也不在意，道：“书房已经到了，这家法……估计也用不着……我自己捧着就好，李叔你去我爹那里忙着吧。”说着，苏景行挣开了苏行止的搀扶，双手接过藤条，平举到胸前，缓步向书房内走去。
　　苏行止亦步亦趋，跟着进了书房，转身把门关上。
　　老李瞧着苏景行步履蹒跚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最后一跺脚，转身离开了。
　　罢了！这父子俩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去吧！
　　“少爷，你现在可还受得住？”苏行止关了门，转身问苏景行。
　　苏景行苦笑：“一直跪着渐渐也就习惯了，如今放松下来再跪……”
　　见苏行止正要开口，苏景行忙截了他的话：“你什么也别说！我知道，你定是又要说我自作自受。”
　　苏景行一边说话一边缓缓跪了：“对不起啊，连累你了。”
　　膝盖着地，疼得嘶嘶吸气。
　　苏行止在他身边跟着跪了：“你知道就好。”也不知这话答的是“自作自受”还是“连累”，或者两者皆有。
　　苏景行没有深究，只是将家法缓缓举过头顶。
　　苏烨是用完晚膳过来的。偌大的桌子今日只有苏烨和两位夫人一起用膳，两位夫人当初都是大夫人的陪嫁，苏烨对大夫人用情至深，眼里根本没有其他女子，是以这两位夫人在府里并不受宠。此时，见老爷脸色不佳，又听闻今天小少爷又惹了老爷不快，两位夫人也不敢多问，闷头吃饭。这一餐，苏烨吃得甚是烦闷。
　　这不孝子，自己难得在家吃饭，还整这么一出！苏烨对着一桌子丰盛的饭菜，吹胡子瞪眼。
　　膳后，苏烨缓缓踱步到了书房，透过烛光，正瞧见两个孩子长跪的身影。叹息一声，考虑到这俩孩子尚且在长身体，苏烨嘱咐身边的小厮去通知厨房，将今晚的饭菜温了，才推门进去。
　　苏烨自外而内，绕过两人，坐到案后，见苏景行跪得冷汗涔涔勉力支撑的样子，压下心疼，板着脸，故意出言讥讽：“怎么，小少爷这是受不住了吗？”
　　“回父亲，确实……不太好受。”
　　倒是实话实说，苏烨觉得好笑：“那小少爷为何不快快起来？”
　　苏景行道：“回父亲，没有父亲的准许，景行不敢起身。”
　　苏烨笑道：“哦？我怎不知你这么听我的话呢？我让你今日不准出门，你怎么也出去了呢？”
　　苏景行微微低头：“回父亲，景行并不知情。”
　　“你以为我会相信？”苏烨气得摔了一个茶盏。
　　苏景行苏行止立即双双跪伏了下去。
　　本以为这段时间让他自己冷静地想，自己会听到满意的答案。结果……
　　苏烨冷笑：“冥顽不灵！行止，你来说！”
　　“回将军，少爷所言属实，是行止的疏忽，望将军重责。”苏行止跪伏在地，声音闷闷的，却很坚定。
　　“好，好，好！”苏烨连说三个好“好”，也是被这俩混小子气得够呛，“我就成全你！”
　　“老李！”苏烨一声呼唤，“着小厮在院内，摆两张刑凳！把我今日带回来的军棍拿出来！”
　　老李大惊失色，方才听少爷说用不着家法时，还以为少爷是有什么办法脱身，怎么……怎么好端端的反倒闹得更严重了？
　　“老李，听到没有？”苏烨迟迟等不来回应，又唤了一声。
　　老李惊醒，连忙惊慌失措地应道：“哎，是，老爷，我这就去！”
　　苏烨起身，睨了这主仆二人一眼：“这安排，二位可还称心？”
　　苏景行与苏行止对视一眼，未敢答话。
　　不消半刻，刑凳已经摆好，老李亲自去将老爷今日扔掉的军棍又捡了回来捧在手里，颤颤巍巍地递给等在一旁的苏烨：“老爷，三思啊！”
　　“你无需多言。”苏烨接过军棍，掂掂重量，皱眉道，“这小畜生变成今天这样，还不都是你们给惯的！”
　　老李噤声不敢再言，默默退到了一边。
　　此时，三步之外立着的苏景行看到那黑黢黢的军棍，心里直打鼓。
　　毕竟只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嘴上说着不怕，心里其实怕得要命。长这么大，苏景行最多也就被家法招呼过，藤条抽在皮肉上，那撕裂一般的疼痛，他记忆犹新，如今这军棍，看起来比藤条还要骇人百倍，苏景行也不知自己能否受得住。
　　自己一手促成的局面，可莫要到时候把自己给坑了……苏景行悄悄转头看看身边的苏行止，倒是一派坦然，无悲无喜。苏景行难得良心发现，今日把行止坑得也够惨，以后自己要对他更好一些……
　　苏烨见苏景行这时候还在东张西望，便火冒三丈。见小厮已经准备妥当，苏烨用军棍虚点两边刑凳，语气着实不客气：“二位，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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