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行止

　　当外来人问起这金陵城中可有什么德行高尚之人时，百姓无不赞叹：“当属苏府苏大将军！”
　　当外来人再次问起这金陵城中可有什么品行低劣之人时，百姓齐齐怒形于色：“自然是那苏府的小公子！”
　　谈及这位苏府的小公子，百姓无不大揺其头，颇为愤愤：“且不说苏大将军于我魏国，乃国家股肱、军中支柱，就说苏大将军于我金陵城，那也是济世的菩萨！奈何生下的这个儿子，半点不随大人，平日里欺男霸女，竟……竟是个纨绔！”
　　有些情绪激动的，甚至暗地里啐两口：“苏大将军对他寄予厚望，且不说这纨绔对不对得起苏大将军的栽培，他甚至白瞎了他这好名字！”
　　“哦？这纨绔的小公子是何名？”
　　“苏景行！”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若果真是个纨绔，确是白瞎了。
　　谈及此，百姓免不得唏嘘一阵。
　　当话题再转移到这小公子身上时，百姓往往会随口再接上一句：“不过这纨绔小公子身边有个随从倒是不错，模样生得俊俏，待人谦和，温文有礼，若是换身衣裳，也和世家小公子一般无二。”
　　“哦？那这随从姓甚名谁？”
　　“苏行止。”
　　知情的人忍不住插嘴：“我听说啊，他是十几年前大将军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孩子，还未足月，也不知父母是谁、在何处。恰好那时小公子出世，夫人难产去了，大将军请了好几个奶娘在府上，他便同小公子一起养着。小公子取了名，他也不能一直没名没姓，便随了苏姓。”
　　“唉，战场上捡的孩子，估计是父母双亡，亲缘尽断。幸得苏大将军收养，也是他的造化。”
　　“虽说如此，但终归是人家的奴才。”
　　“可惜可惜，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唉。”
　　感喟一阵，百姓摇摇头，散了。
　　却说这被金陵城中百姓热议的主仆二人，早已习惯了百姓对他们的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是以，当这小公子轻摇折扇漫步上街时，面对纷纷逃散的百姓，依然泰然自若，而紧跟着他半步远的俊俏随从，也从容不迫。
　　“少爷，今日早课，将军请了刚从翰林院告老的赵学士授政论，你不该偷溜出来。若是被将军知道，免不得一顿责罚。”
　　“行止，你何时也这般唠唠叨叨了？这话我听得多了，甚是无趣，下次换个新一点的说辞。”
　　“……是，少爷，听闻赵学士是出了名的难对付，不过我相信凭少爷一个月气走三个夫子的本事，摆平这赵学士不在话下。”
　　苏景行徐行的脚步顿了一顿：“行止，你说笑了。”
　　“说笑与否，只有少爷自己明白。”苏行止脚步也顿了顿，将自己的距离与苏景行保持在半步之外。
　　苏景行含笑回头：“我不明白。我只知道，佳人与夫子，只要是个正常人，都知道怎么选。况且，我与别人约了巳时一刻，便得巳时一刻到，这是信。而那赵学士……咦，行止，你昨日怎不曾告诉我？”
　　苏行止心中微叹，对自家小少爷的无赖颇为无奈：“少爷，自欺欺人不能改变什么。”
　　苏景行合上折扇，笑得风流：“拉个垫背的也好，就当作你不肯叫我名字的惩罚。”
　　一霎，苏行止觉得自己被满面容光所摄，怔了一怔，待回过神来，复又微微错开眼光，敛眉耷目：“是，少爷。”
　　见苏行止不搭理自己，苏景行也觉得无趣，转过头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向城南走去。
　　城南乃金陵城郊，湖光水色，山峦峰嶂，既有开阔舒朗之大气，又有移步换景之秀美，是以备受富家子弟喜爱，常常结伴来此玩耍。
　　此时正值阳春三月，春光明媚，杂花生树，草长莺飞，融融的阳光洒在青翠的草叶上，映衬着苏景行一袭薄衫，如明玉珠辉。
　　陌上少年，足风流。
　　“苏郎！”远处长亭上传来一阵娇俏的呼唤。只见小跑过来的女子一袭杏色衣衫，钗环摇曳，明艳动人。
　　苏行止皱了皱眉。
　　苏景行向那女子迎上一步，却巧妙避开了女子作势拥抱他的双手，作揖道：“金姑娘。”
　　金芷兰毫无所觉一般，改抱为环，箍住苏景行的手臂便不撒手：“苏郎，今日怎的迟来半刻？”
　　“说来尴尬，我那爹，今日请了个有名望的老先生来治我，我可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啊。”金芷兰半掩朱唇，面露惊讶，“苏郎这样偷偷溜出来，无妨吗？”
　　“但为佳人，虽死亦无憾。”苏景行手指轻点金芷兰鼻尖，引得美人一阵娇笑，方才的问题，便也不再追问。
　　再说苏府，小少爷本该早早的去书房拜见赵学士，奈何老学士来了之后，小少爷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到，派人去催，又说不在房里，派人去找，却翻遍整个府邸也未找到。一来二去，便惊动了军中练兵的苏大将军。
　　苏烨一听便怒火中烧，好小子，一个月气走三个夫子不说，连曾经的翰林院学士也敢说晾就晾了！且不说这赵学士曾是先皇倚重的文臣，就说赵学士在文士中的地位，今日被这逆子得罪了，往后还有谁能愿意来当他的夫子？小小年纪，整日里流连烟花柳巷，斗鸡走狗学得有模有样，偏偏不肯花半点心思在课业上，还不如苏行止一半！
　　这么想着，苏烨又有点唏嘘，苏行止虽是捡回来的孩子，名义上是景行的随从，但自己其实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看待。越是长大，越能看得出来，这孩子风姿、气度比起景行，竟半分不差，加上品行端正，学文习武，勤勤恳恳，反倒比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强上几分。
　　总之，据军中知情人士透露，苏府的大管家来了一趟，在苏大将军耳边不知说了什么，苏大将军脸色剧变，二话不说撂下军报，出了军帐，寻来一根军中惩戒士兵的军棍便急匆匆上马走了。
　　“我跟了大将军二十几年，还从未见过大将军如此失态。这消息，恐是与小公子有关。”苏烨身边的参将如是说。
　　军中议论纷纷，也传不到苏烨的耳朵中去了。
　　苏烨气冲冲地进了家门，到了偏厅书房，敛了怒气，硬着头皮去见了赵学士，好言软语说了一阵，才将老学士劝走。
　　苏烨保证：“小儿顽劣，还望赵大人多担待！放心，一定给您一个交代！”
　　将赵学士送出门，苏烨着家中小厮分两路，一路去景行平日里常去的茶馆酒楼找，一路去城郊找。
　　当小厮在城郊找到苏景行的时候，苏景行正蒙着眼睛同金芷兰玩捉迷藏，苏行止在一旁候着。苏景行一把握住小厮的手，笑道：“终于让我抓到你了，你可真会躲！这回可换你来抓我！”
　　握着小厮的手捏了两下，苏景行讶异道：“咦，你的手怎的粗糙了许多？”
　　凑近了闻了闻：“怎的也不香了？”
　　说着，摘下了眼前的白布，看清了来人。
　　“小邓儿，你怎么来了？怎么喘成这样？慢慢说话。”
　　小厮喘过一阵气，才断断续续开口：“小……小少爷，不……不好了！”
　　苏景行失笑：“我怎么不好了？我好得很呐。”
　　“老爷……老爷回来了，从军中带回来一根……手臂粗的棍子，说要……说要打断小少爷的腿！”
　　苏景行的笑僵在了脸上：“军……军棍？老爹这么狠？”
　　苏行止走到距离苏景行半步远的位置停下：“少爷，时辰差不多了，该回家了。”
　　小邓儿用力点头：“是啊，少爷，快点回府吧，老爷该等急了！”
　　“苏郎，我等了你许久，也未见你找到我，你……”金芷兰娇嗔着自一株繁茂的树后走出，见苏景行摘了蒙眼的白布，同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说话，讶异道，“苏郎可是遇到了何事？”
　　“金姑娘，今日我怕是要先回去了，家父着人来寻，耽搁不得。”苏景行揖手致歉，“时辰不早了，金姑娘也该早些回去才是。”
　　听说是苏大将军来寻，金芷兰也不好挽留，暗自咬着嘴唇，嗫嚅道：“是啊，今日已经不早了，我也要回去。”
　　顿了顿，又问：“苏郎，那明日……”
　　估摸了一下自己明天能下床的可能性，苏景行苦笑着婉拒：“三日之内，怕都是没法出来了。”
　　“是吗……”金芷兰垂首，神情失望，“既然如此，苏郎，我便先走了。”
　　“姑娘慢走。”
　　目送金芷兰走远，苏景行这才不紧不慢往城中走，急得小邓儿脑门直冒汗：“小少爷，我们快些走吧，老爷气大着呢！”
　　“左右不过打一顿，我走那么快，急着送给他打吗？”苏景行摇开折扇，清闲得仿若闲庭信步院中赏花，“行止，你觉得我说得可对？”
　　苏行止微微躬身：“这都是少爷自找的。”
　　将家中的小厮都派出去找人，苏烨一个人坐在大堂，坐着坐着也便渐渐冷静了下来。
　　盯着自己从军中随手带回来的军棍——手臂粗的梨花木，表面黑得发亮，用这个来打孩子，怕是没两下就打死了……
　　不行不行，景行是我和婉儿唯一的孩子，孩子他娘去的早，我若是这样打他，怕是要寒了他的心。但……说好了要给赵学士一个交代，今日定然也不能轻易放过他。
　　苏烨想着，便将这棍子收了，让管家老李从祠堂里请来了家法藤条。
　　将藤条拿在手里掂了掂，苏烨甚是满意，想着待会儿自己与儿子将此事说道说道，那场面定是父慈子孝、幸福和谐。于是便吩咐老李将藤条供了，沏了壶茶坐在大堂里一边喝一边等。
　　结果这一喝就喝了一个多时辰，茶水喝了好几壶，也不见苏景行回来，是以苏烨本来渐渐平复的怒气竟是越喝越大，隐有爆发的趋势！
　　当老李沏来第四壶茶的时候，苏景行这才慢悠悠地逛回来。
　　苏烨握着滚烫的茶杯，见来人走得甚是悠闲，气不打一处来，待反应过来时，茶杯已经脱手而出：“逆子！你还知道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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