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蓝色的记忆

作者:似水灰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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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攀登二十米


      “咚”的一声,我被自己身体和地板的撞击声惊醒了,都一把年纪了,还会像小孩那样从床上滚下来,真是为自己感到好笑。
      试着挪动身体就会发现,头依旧是疼痛万分,酒气仍然犹如巨蟒般缠绕得很紧,脑子里存在着少许模糊的意识如一部老式黑白电影屏幕上的杂点一样闪动。
      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有一种不安的征兆渐渐涌上心头。
      可醒来后疲惫的思绪又将一切都洗刷消去,瞬间的空白使观看着周围的事物都会显得茫然。
      老习惯了,早起首先做的就是看看手表。
      现在是五点五十分,这个数字充分证明了我昨晚的睡眠质量有多糟糕。
      我出了房间,餐馆二楼走廊窗户上的一层薄雾吸引着视线,透过它,外头浮现出稳重高雅的白灰色,下滑的水珠有时能在玻璃上冲刷出一条条清晰的水痕。
      窗户外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我开来的小面包车附近徘徊,并用水管冲洗着它。
      原本以为小镇夹杂着雨点的清晨能享受到舒爽的空气,但此刻呼吸道内滚动的却是凝重的杂质与令胸口发闷的气体。
      “华叔早啊,你真是勤劳。”
      离开餐馆门口,我就直接向他打招呼。
      “哦,这么早就起来了啊,床不舒服么?”
      “怎么会呢,有点心事罢了。”
      我无故笑了笑,缓和着根本就不紧张的气氛。
      “需要早餐吗?我可以马上去准备。”
      “不用着急,现在不饿,咳咳……”
      不知是被什么给呛到了喉咙。
      “还不太适应吧,雨天云雾较多,工业生产的气体不容易消散,会比平常闷一些。”
      听到华叔这句理所当然的话,五脏六腑似乎都快要搅混在一起了,心中升起了许多古怪的念头,这个小镇还是原来的那个小镇吗?还是说连原来的那个小镇都不如了。
      “华叔,我想你带我去一个地方,就是以前我们经常去的水淅浅滩。”
      我面前这个中年人的脸色立刻变了,从水管中流出的液体沾湿自身的皮鞋都无所察觉。
      他的眉头压的很挤,皱纹好似被刚画上去那样多了起来,陷入深沉思考的瞳孔像个黑洞吸去了所有的光芒。
      “希望现在就能去!”
      我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会有这么强烈的愿望。
      “让我再看看我们共同喜爱的地方,那有平缓的斜坡,五光十色的鹅卵石,能滋润脚丫的细沙,还有波光粼粼的水面,嫩绿苍翠的水草,以及你最热衷的能成群上岸,阵势压迫人心的攀鲈!”
      我明白自己有些急躁,过于激动了,但心中原本积压的微妙的感情还是爆发了出来。
      “快回答我,华叔!”
      “很抱歉,已经不能带你到那个地方了。”
      他把身体靠在了车子上面,放下了手中的水管。用一副遗憾的模样看着我。
      “小镇需要建设,自然要对周围的一切进行改造,舍去一些东西是很正常的,这也是为了长远考虑,至于攀鲈,我看就当作我们之间一个美好的回忆吧。”
      我绝对不能接受华叔的这个回答,如此热爱攀鲈的他怎么能说出这样像是逆来顺受般的话呢。
      一个整天只会做小吃的摊贩子,可以说是没有任何娱乐节目来调节生活的,除了收集些八卦新闻外,唯一能让他在工作之余开心的就是水淅浅滩上的攀鲈。
      那时一边吃着他烤的肉串一起看着攀鲈上岸的情景至今还清晰地在脑中涌现。
      “小张啊,比起破烂不堪的家,我更愿意呆在这里,在夕阳的挥洒下攀鲈们踊跃摆动身体上岸的样子,看一百遍也不会厌倦啊。到越陡的坡面它们就越是努力爬,就算偶尔从高处滑下来也绝不气馁,仍然努力着重新开始,每当望着那景象,我便会热血沸腾,非常想把自己的工作坚持下去,相信总有一天也能像攀鲈那样登上理想的顶端。”
      “小张,今天还是来下注看哪只攀鲈会先爬上岸吧。”
      “我猜对了,就是那只,明天你要到我这里来消费十根肉串啊,呵呵。”
      现在都还能清楚的记得你的那几句话,如此纯粹真挚的镜头再也回不来了吗?
      你开了餐馆,变得富裕了,可当年一直被你看作精神食粮,使你振作起来的攀鲈却消失了,难道就不存在一丝愤怒和惋惜吗?
      面对着垂头丧气的华叔,我握紧了拳头,挤出了急促的口音。
      “已经舍弃够多了,甚至没有什么可以再舍去的东西了,你不是我所认识的华叔,你和这个小镇一样都已经变了,如果杜大爷和泠澜在这里是绝不会说出那种话的!”
      我颤抖着从口袋里拿出控制器给车解了锁,头也不回地打开车门坐了进去,随后立即发动了车子。
      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向谁在发脾气,心瞬间冰凉地凝固,血液不能完好地传达到各肢,使得全身都有阵阵寒意。
      “你要去哪?”
      “想亲眼看看这污秽的小镇。”
      “去吧,我会准备好饭菜等你回来。”
      华叔在说这句话时,小面包车已经慢慢地远离他了,他好像没有在生我的气,可这样我反而会对他的麻木感到更加难受。
      为什么你能保持平静呢?根本就无法理解华叔现在的想法,他也变了么?
      有点后悔了,明明昨天还是那么盼望能早点到达的。原本以为在经历那种事后人们会有所感悟,重新珍视起周边的自然,可就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设想的样子。
      人们为了自身的利益为什么能够肆无忌惮地破坏和索取安稳存在的一切呢?那种疯狂般的贪婪,似见到肉块般垂落的唾液,以及伸手抓了不甘心再抓的魔爪,一块块,一口口地吞噬者美丽而宝贵的财富。
      我真为杜大爷和泠澜幼小的心愿感到莫大的哀伤!
      车速很快,油门被踩得很紧,一阵阵浑浊呼啸的废气夹杂着刺骨的寒意从车窗边的一丝缝隙间无畏地挤进钻出。
      我沿着小镇的河流往上游开去,学校一定就在我所前往的方向,但愿心底最后期望的一片净土还依然存在。
      不知从何时起耳边除了风声外还传来了壮阔的水声。
      平静流淌的河水所起的变化,使我心头微微一颤,脚竟然在不自觉中踩了急刹车。
      我从小面包里走了出来,登上沿河路边的河床,这里种植了整齐的树木,斜坡的顶面改造成了人行道。
      随着脚步的移动,视野从碍眼的坡面中解放开来。
      水声哗哗的作响,光是听着就有种水流仿佛经过身躯的凉意。
      阴沉灰白的天空下,一座巨大的建筑横躺在河水的中央,坚固结实地挺拔耸立,像个守卫关口的不败将军。水泥围成修筑的墩柱,宽而厚地深扎在河底。任何波涛汹涌的水流经过也无法令他有丝毫的动弹。
      这个大坝现在正处在扩建中。
      特别是在两侧,目前已经被木头框架包裹,许多工人带着口罩用保护绳索来回于架子之间,在他们脚下能清楚地看到深褐色的水花喷溅向四周。
      “嘻嘻……呵……”
      抱着河床上的栏杆,我不禁苦笑出来。
      这绝无愉悦可言,反而使心遭受到针刺般的痛楚,冷颤一个接一个地由身体滚向四肢,记忆深处同时又有无数个残碎画面自动轮番地跳转出来占据着思维的通道。
      再次抬起头时,尝到的竟然是一股保存于过去辛酸中带有点成就的味道……
      *
      离周四下午第三节上课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学校就是喜欢把两节课之后作为巨大的分段点。
      我拿着鱼缸,在教学楼背后的走道处东张西望,在确认没有人尾随后,溜进了前往秘密钓鱼场的通路。
      反正放学后都要负责把鱼缸搬到这里,还不如选择清闲的课间动手。在狭窄的通路处没有杂物堆放,说明此时里面是有人的。
      有时会去想,如果每次出门要把杂物重新搬来堵上,会是件多麻烦的事,但换句话说,为了不暴露隐秘的栖息之所,这么做也是必须的。
      装着水和沙土的鱼缸多少有些沉重,坚持把它抱到目的地后,小吃了一惊。
      坐在那儿垂钓的不是以往固定思维中个头大的的杜爷,而是带着蓝色圆桶帽,样子娇小的泠澜。
      “今天怎么是你?你刚才不是还在班级里么。”
      女孩用严肃的脸歪着头看了我一下,继续垂钓。
      这家伙有必要那么认真吗,钓到后反正都要扔回水里,是我的话,偷偷在记录本里添加些符号不就完事了。
      “这个就交给你了。”
      我把鱼缸放在她身边,她却看都不看一眼。
      “喂,你钓到几只了?一直这样钓下去没什么意义吧。”
      他的双眼仍旧死盯着浮标,那眼神和杜大爷真是出奇的相似。
      我半弯着腰,把嘴靠近她侧边的耳朵。
      “你肚子会饿吗?我可以到校门口去买些点心回来。”
      这下女孩有点烦了,她歪过头皱着眉毛把右手食指轻轻摆在嘴唇的中央,意思应该是让我不要出声。
      “这样死坐着,也许到上课前都未必会钓到一条。”
      腰杆儿被我挺直靠在了旧仓库的墙上,从背后看着她一动不动的躯体,真像具精致的蜡像。想不通有必要那么认真去对待吗,要知道根本没有人会感谢她这么做。
      我此时很想恶作剧一番,把手指放到她的腰间不停地来回做运动,甚至还大胆地想象了一下接下去的情形,虽然感觉会很惊险刺激,但因为预示到可怕的后果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把双眼移向了远方,环视着周围。
      在午后的时间里,这个钓场给人的感觉依旧是很美的。
      水面中翻起一轮轮细小波纹,被橙黄的阳光映衬得格外透亮。不远处的废弃厕所也在碧绿植物的笼罩下吸引几只粉蝶翩翩飞舞,有时迎面吹来的凉风能悄悄带走初夏的微热。
      “啊。”
      女孩小声地叫了一下。
      “怎麽了啦,腿麻了不是,叫你不要一直死坐着,现在感觉到已经迟了。”
      我的判断刚落,物体激烈的拍水声便从耳边传来。
      泠澜立即从矮凳上站起,两只手臂一张一合地摆弄着钓竿。
      有东西上钩了?我急忙跟着探出身去。
      女孩正忙着收线,看着她沉着、稳重的脸和熟练大方的动作,不得不承认也是个垂钓的老手。
      未知的鱼儿在池子里不停地打转,女孩明明可以一口气把它收上来的,可她即不知为何暂时放下了手中的工作。
      “怎么啦,好不容易碰上一条,赶快拉上来吧。”
      “这……这个是……”
      她用怪异的目光看着鱼线牵引的方向,整个人疑惑不解的样子,好似发觉鱼儿在天上飞一般地感到诧异。
      在一阵短暂的犹豫过后,泠澜最终决定把它拉起来,像是一种想探个究竟似的表情浮现在脸上。
      “帮我把它抓住。”
      “什……什么,你说抓……”
      被她这么一说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担心的事竟在下一秒就发生了。
      鱼被钓起后,女孩直接甩动竿子,把它挥向我这一边。那是一条黑家伙,身体极其细长,要硬说成是蛇也不过分,尾巴偏小,头尖大,背鳍和腹鳍一直从前端延伸至尾部,摆动起来扭扭捏捏,形如波浪曲线,样子十分骇人。
      完全是本能反应,当那卷曲着能反射出阳光的粘稠物体快要贴到我的脸时,我直接张开手撑像是扣杀一个排球,猛地打了出去。
      很快我就闯祸了。
      长条型的动物连同鱼线一起撞在了泠澜的脖子上,更糟糕的是,那玩意借助重力和自身湿滑的完美特性,溜进了女孩胸前的校服里。
      鱼竿立刻摔在地上,在我的面前的人使劲浑身颤抖了一阵,然后用一眨眼的速度将双手抓在胸口。
      “好……好痒。”
      她的眼角挤出了两颗大水珠,脸颊涌现出红晕,嘴巴抽动着发出喉咙深处低沉的鸣叫。
      不敢想象那黑色又长又滑又会扭身子的东西会在她的校服里给予怎样的触感。
      “我……我来帮你拿走它。”
      我急忙伸出手去,心想只要能抓住那条鱼线,就可以把它抽出来。
      可是泠澜却直接转过身抱着自己的身体缩成了一团。
      “不要帮忙!”
      这句话听上去像是在发抖时才会说的话,音调高低变化毫无规律,而且给人松软黏糊的感觉,认为它好听时,已从耳边被风吹走了,但余音依旧回旋缭绕着。
      之后我除了能说一大堆“对不起”外无法做任何补偿。
      在心底怎么说也是会自责的,可也因此看到一贯严肃面容下泠澜娇羞的新表情而感到异常的兴奋。
      为了弥补重大的失误,我打算同华叔购买涂有大量能散发出清香胡椒酱的炸米糕作为赔罪的礼物,那应该算是泠澜最喜欢吃的东西。
      正要出发时,她说想带着斗鱼一起散步,于是便跟了上来。
      三只斗鱼被装在透明水袋里。穿过薄层能看清它们游动的样子,午后的阳光同时给它们沐浴着温暖。
      “还是把鱼儿放在左手边比较好一点。”
      看着随步调前后晃动在女孩垂直右手臂下的斗鱼,就发觉很能引来旁人的目光,处在校园中还拿着那种东西,别人怎么看都会感到很奇怪吧。
      我走在她右边,正想利用我们的身体把它们挡住。
      “要是放在左手,鱼儿就看不见更多美丽的风景了。”
      女孩把鱼忽然举高,放在脸前的位置,摆出怜悯、忧郁的眼神看着它们,瞳孔中通透出一点淡柔的光彩。
      “鱼儿和我们一样不喜欢整天都呆在一个很窄小的地方,它们也希望能看见更辽阔宽广的空间,以前还处在江河中时能自由自在地游荡,品味着一年四季水体的芬芳,享受着每天充足食物的鲜美,可现在,只能处在一个水缸里,是件多么令人悲哀的事啊。”
      泠澜的意思是随着我们的走动,鱼儿只要察觉到周围景物的变化,就会有不断游动的感受,心情自然会变的舒爽开朗。
      原来这便是她的目的,全世界有许多带着猫狗散步的人,可会带着鱼儿散步的人恐怕只有她一个。
      不知女孩是不是每天都有带着鱼儿出来散步,如果是的话,会有点可怕呢,要知道她家里有像一口袋米一样多的鱼,难道每只都有轮流的机会么,而且其中大部分都不属于斗鱼这样的观赏鱼,有些还是像……
      突然想到了刚才被她钓起的那一只又滑又长的鱼,浑身立刻毛骨悚然起来。
      “对了,不久前你钓到那条长家伙时,一定是在害怕,可最后你还拉上来干嘛,直接放走就好了。”
      泠澜眨了眨眼,放下面前的斗鱼,变得有些低沉。
      “我是不会害怕任何一条鱼的,只不过有点惊奇,那条鱼叫鳗鲡,属于降河性洄游鱼类,在海中产卵,幼鳗出生后在春季需成群游入江河之中成长发育,成熟时在秋末再游回海中繁殖。”
      “它的特征倒是有趣。”
      “现在已是春末夏初,鳗鲡们应该早已经到上游去了,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偶尔有一两只也没有什么奇怪。”
      “可这条河段是它们在这种季节里最不可能出现的地方。”
      泠澜似乎在思考着自己提出的问题,但对于我这个生物盲来说,根本不能提供多少建设性的话语,只能在一旁随着她发呆。
      后半段路程我们比较少交谈,不明白泠澜怎么会这么在意鱼的事情,连一点细节她似乎都会去认真考虑。
      “杜大爷也许会知道些什么,到时可以问他。”
      女孩听了我的话后微微地点点头。
      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
      “喂——!”
      在离校门很近的地方,距离有两百米开外。听到后能不自觉地联想到美味的肉串,口腔中的唾液也随之条件反射地大量分泌。
      做生意的人眼睛特别利,嗓门非常亮。华叔很早就捕捉到我们的动向,这回不知是否又推出了什么新式产品,要给我们夸耀一番,好让我们口袋里的钱包乖乖地跑出来,任由他摆布。
      但是这次我真的是猜错了,他带来的竟是个坏消息。
      靠近一看华叔焦急的脸挤出了不少皱纹,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胳膊伴随着阵阵颤抖。
      泠澜听后惊慌失措地扔下手中装有斗鱼的透明袋,匆忙往大坝的方向跑去。
      我正想追上去时,华叔一把拉住了我。
      “下节课,你得替她跟老师交待清楚。”
      手臂被抓的很紧,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回头一望华叔显露着极为端正严肃的面庞,我认为他不让我跟去应该还有其他的原因。
      那时不知怎么的,头居然也瞬间随之疼了起来。
      学校对面的露天里,有一个大木架棚子,下面摆着两张脱了漆的可收性木圆桌,和若干存在裂缝的可叠性塑料凳,前方摆着带滚轮黝黑的台炉以及放着各种食材陈旧残破的柜子,另外在角落还停着一辆已生锈用来搬运的脚踏板三轮车。这些便是华叔谋生的全部财产。
      斗鱼们处在一个装满水,原本用于盛汤的碗头里面,它们受到了惊吓,呆滞着停在原地,嘴巴急促地一张一合。望着它们的是我皱着眉头,表情苦恼的脸蛋。
      华叔肩上披着擦布,揣着烧热的茶壶和杯子,在我所处的桌子对面坐了下来。
      他把杯子放正,倒入了升起阵阵白气散发清香的黄色透明液体。
      “你认识的杜大爷,以前是这个小镇上有名的水手,也是个凶猛无情的猎手。”
      华叔看我沉默没有抬头,把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想勾引起我的兴趣似的把话音调小。
      “据说只要是他想捕的鱼,就绝对不会失手,当时他出任一艘名为‘海角号’中型渔船的船长,经常远洋捕猎,每次都直到装满整船的鱼才肯回来,一天至少有上百条鱼死在他的矛叉之下,那种疯狂使许多人即尊敬又畏惧。”
      我翘起嘴用满脸你在说谎的表情看着华叔。
      而华叔好像对我的反应理所当然似的笑了笑,至少他达成了想引起处于苦闷中的我注意的目的。
      “在你看来现在的杜大爷十分善良,确实与我说的不太相符,但这只是他十年前莫名其妙的转变造成的结果。”
      华叔在面前又倒了一杯热乎乎的茶自己一口喝了下去。
      “有一天,凶猛的猎手不再狩猎了,完全从港口码头常出没的地方消失了,他在学校里买了间屋子住了进去,过着和孙女一起整天垂钓的平静生活。”
      也许华叔还不知道杜爷钓鱼的目的吧,如果告诉他,他肯定会是一副大白天看到星星的表情,然后拍着桌子喊出“为什么”三个字,可我对于杜爷的秘密还得有所保留,只能在心底向华叔道歉了。
      “是什么让杜大爷变了?”
      我提了唯一想知道的事情。
      “他没有跟任何人说,只有自己知道,而且还是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不但不捕鱼,甚至还做起了公益事业,今天水坝的冲突八成是这号子事。”
      看来杜大爷的情况华叔也是有所了解的。
      现在只希望大坝哪儿的冲突不要太严重,可我脑子里的那阵刺痛仍旧保留着,仿佛不吉利的黑石压在头颅,不详的预感将我捆绑一般。
      “我很佩服杜老水手的直率、果断和坚持不懈的精神,但他是个极端的人,某些做法确实过于偏激了,能将自身意识凌驾于一切之上,单凭这点,又算是个不得不敬畏的存在。”
      华叔的意图是向让我不要受到杜大爷思想的影响吧,那种奇怪的做法应该不会有正常人效仿才是。
      我拿起了茶杯同样一口气喝完,滚落于舌头和喉咙的热度,差点让我抽搐。
      “呵呵,我那招你学不来的。”
      为了向华叔掩饰自己没事的样子,我起身捂着嘴尽量不露出尴尬的表情。
      “咳、咳,我要回去上课了。”
      我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准备离开,并朝正在得意的华叔吐了舌头。
      “你最近和杜老水手的孙女很亲近啊,是不是已成为特殊的朋友了呢?”
      我的心头上提一段,身体迅速就热得发痒,会有这样的反应自己根本无法理解原因。看着华叔单手撑在下巴上的笑脸,真有想在上面留下爪印的冲动。
      “我认识她还没有多久,而且她……她还是个非常怪异的家伙。”
      “哈哈……”
      “有那么可笑吗?”
      “快去上课,要不迟到了。”
      “这个不用你担心。”
      “下周记得在老地方看攀鲈啊。”
      “你看无数次都不会厌么!”
      我边走边朝华叔叫喊,走进了校门。
      *
      回到教室后,我给泠澜请了假。
      左边位子上空着的情况也已经习惯了,只要碰上雨天,她都会在家休息,一想到这里,就有种莫名的沉重感。
      在这个地区,一年四季刮风下雨,就如一日三餐那么平凡,而如此的家常便饭却已经是在岁月流逝下形成一种痛苦的适应。
      女孩一出生难道就染上了这种怪病吗?
      杜爷以前经常出海捕鱼,她一个人多年的煎熬折磨又是在怎样的环境中度过的呢?
      不知是否同情心在作怪,此刻心灵好似背负千斤的包袱,压抑着闷气喘不过来,回旋着悲凉的痛楚,一个个顺着思考的阶梯不断攀升。
      明明是个整天戴着帽子,下雨时会长出鳞片,还把鱼当成伙伴的奇怪女孩,而我最近却一直时不时地就会想起她,从心底印刻出她严肃而认真的脸,以及见到鱼儿时那蕴藏着温情喜悦的面貌。
      放学后,我没有回家,直接前往校内的钓鱼场等待,希望能见到他们归来。
      有那么一点担心,虽然听华叔的语气,杜爷的直脾气会造成与人冲突似乎是常有的事,但当时泠澜受怕的脸却令我心如刀绞,脑壳胀痛。
      独自想着事情的我,此时才感觉到这个小渔场过于安静了,完全像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学校的吵闹,交通的烦杂,到这里自然地销声匿迹,只有高地处引落的水流,点缀出少许清凉悦耳的节拍。
      一个人住的话会感到寂寞吧。此时自身就有这种强烈的体会。
      一直等到了太阳几乎快要完全下山时,他们才回来。
      和之前存在于脑中该死的预感一样,杜爷的面颊有少许干透的血痕,腿部的行动也变得需要在泠澜的搀扶下才能完成。
      杜爷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在这里干什么,赶快回家去!”
      女孩则是用满面惆怅的样子头也不回地从我身边穿过,带着杜爷蹒跚地走进砖屋。
      我的心底比见到这幅景象更加难受了,因为他们不可置疑地把我当成了局外人。
      好吧,我承认喜欢对自己感兴趣的事物多管闲事,单纯担心我,不让我卷进事件里而要赶我走的话,所起的作用恰恰是相反的。
      你们明明需要帮助。哪怕是买一盒伤药,烧一壶热水,说一句慰藉话的人手都不足,应该完全没有理由排斥我才对。
      显然我不愿离开,悄悄地站在砖屋的门口。
      里面照射出老式钨丝灯泡淡黄的光芒,给凹凸不平的沙土水泥路面印染出鲜明的痕迹。一块阴影渐渐挡住了地上的光芒,不久泠澜的身形便完全显露了出来。
      她手里挂着一个水桶,看见我一点儿也不惊讶,反而朝我这边皱着眉头,鼓起腮部,发出一些“嗯”的声音。
      我勉强挤出微笑,望着她对我有点无奈的脸。
      当我正想伸出手时,她居然把水桶抛在我怀里,小声又尖锐地说道。
      “你去。”
      泠澜似乎能读懂我的心思一般,我为此感到欣慰,刚才的胡思乱想顿时飘到了九霄云外。
      来到水流淌处,我令水桶自然下垂,装过半后提起它往回走。
      女孩能接受我的帮助,表面上至少是承认我的,其实叫我干活也好,朝我发泻情绪也行,总之不要当我是个局外人,不知杜爷是否也能这样想。
      “他们明日傍晚关坝闸,而当天晚上正好有一大批鳗鲡将前往河流上游,今年有些反常,可能受到了气候的影响,雌鱼迁移的时间推迟了许多。”
      屋里传来了杜爷粗糙的话语,我停顿在门口,一时没有进去。他说的鳗鲡应该就是下午泠澜钓上来色泽偏黑的长条家伙。
      内心迅速提紧,一种奇怪的求知欲望油然而生,使我竖起耳朵继续听了下去。
      “现在是雨水比较充沛的季节关掉坝闸蓄水没有意义吧。”
      “我要求他们多等几天,他们死也不肯,说是上游的一座城市准备举行祭祀河神的大型水上活动,必须要让吃水深的大船足以航行。这件事还是经过镇长亲自批准的,一天也不能延缓。”
      “怎么会刚好碰到这种事,那么大量的鳗鲡只能白白等在大坝下边了,它们会很可怜。”
      “咳咳……关键还有更严重的问题,就像我的几个老友在海外捕鱼时通过经验得知消息传达给我一样,明晚将有大批鳗鲡迁移的情报同样也被许多渔行商人得知。”
      “啊——!”
      屋子里传出了泠澜延长语调的惊叹声,仿佛一阵阵哀伤与失落的旋律不停地缭绕回响。
      “鳗鲡一直是内地人喜好的营养品,这次出手谁都可以大发一笔横财,如此集中的渔源根本不用费心四处收集,再加上坝闸关后,下游水位会立刻降低,鳗鲡甚至还有搁浅的可能,捕捞起来也会异常的方便。”
      “那……那它们该怎么办呢?”
      “多数人会在后天清晨动手,通过一晚上的积蓄,鳗鲡的数量会达到一个高峰,并且它们是夜间活跃的生物,到了清晨行动能力会有所下降,那时便是最好的时机,这批雌鳗若不能安全抵达上游,来年处于海口的雄鳗将无繁殖配偶的对象,这会给它们的循环发展带来极为不利的影响。”
      事态在杜爷说来不是一般的严重,叫鳗鲡的鱼有那么重要么。
      “我们必须也只能利用明日夜间去尽力做一些弥补。”
      不明白他为此具体要做些什么,总之一万个点子里肯定没有一个是正常的。
      我假装没有听见任何东西,平静自如地提着水桶踏进砖屋内。其实心里是十分紧张的,从胸口传出的嘭嘭声像是在耳边奏响,太阳穴都能体会到明显的跳动,急促的呼吸甚至使嗅觉器官感觉不到空间内那一股纯净浓厚的鱼腥味。
      泠澜正在给杜爷的脸上抹药,看他们的样子纯朴而安详,感觉刚才的几番话没被说起一般。
      自然的神态,稳健的动作,完全找不到一点破绽,我的心跳得都快炸了,他们居然如此平静。
      不会是习惯了吧,连环杀手在处理第一个人的时候多少还是有心理波动的,一旦上手后便会面不红心不跳地轻松应对。杜爷是个经常做怪事的老手也就算了,可不久前还发出惊叹的泠澜也是这副稳如泰山的表情就有点不可思议了。
      “谢谢。”
      女孩停下手边的工作转头看了处在门口的我一眼,可我没敢朝她那看,因为杜爷正用未知的眼神盯着我。
      不久后我就被女孩催促地请回家了,到最后她都还是显露出常见的严肃脸蛋,对此我感到异常的放心不下。
      晚上我没怎么睡好,一直胡思乱想着今天的事。他们到底会为了鳗鲡做出什么事来呢?
      第二天上课,我依旧是心事重重,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内心混杂的思绪以及随时间流逝而越发怪异的期待,根本使自身无法集中起精神,导致于每节课都在发呆、跺脚,抓狂似的捏起手上的皮肤。
      然而坐在旁边的泠澜与我的状态存在天壤之别。
      完全和往日一样,上课时专心看着黑板,下课不是在看书橱上鱼缸里的斗鱼,就是一个人站在走廊上欣赏难看的风景。
      偶尔与我面对面时还是那副只要我一拿起笔马上就可以默画出来的严肃表情。
      真的看不出来今天夜里她是即将作出某种行动,会在准备期间心里上有所压力的人。
      有那么几次忍不住想直接去盘问她,不过以往那种固有的经验告诉我她应该会用紧闭的小嘴来应对。
      如果她将自己认为是伙伴,那么更不想连累某种牵扯与麻烦的意图是能够被理解的。
      这个白天过的太平凡了,要不是心里存在疙瘩,一定会像以往一样很容易就忘记吧。
      *
      现在是午夜十二点,我的脑子没有丝毫睡意,反倒出乎意料的清醒。
      从家里偷溜出来后,我在学校的围墙上找到最矮的一处缺口翻了进去,飞快地跑向校内钓鱼场。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念头,在这念头的驱使下竟然变得非比寻常地疯狂胆大。
      还是第一次有做事不考虑任何后果的感受,正常行为的控制下,是不容许身体有如此出格的举动,可是这时的体会就像是在犯罪一般。
      在前往钓鱼场的通道上出现了杂物,这也是事先就预料到的。我强行搬开部分障碍寻找最近的平地通过。
      果然不出我所料,钓鱼场内的屋子被从外面上了锁,他们像自己说的那样,去做一些弥补了。
      大坝,他们肯定在那儿,真想马上就飞过去。
      我感到兴奋刺激,似乎连脚踏在地面上的实感都被一股从胸口往上涌的气体给取代掉了。
      此刻气温反而比烈日普照大地并冒着蒸汽的晌午还热,即使站在原地不动,憋住胸口的闷气还是会令额头以及背夹生长出湿润的汗珠来。
      夜晚的街道幽深而宁静,接近于无声的状况下耳边冒然兴起嗡嗡声响,有点近似于耳鸣。
      凝重积淀的空中偶尔才有几阵风悄然吹过。
      一个人处在这样的环境中,本应觉得少许害怕,凄凉与不安,可我却像个单细胞生物,从心底迸发出一种纯粹只想前往目的地的趋向。
      来到河边,我朝着能透出丝毫路灯光线的水流望去。
      整个水面运动得平缓,水位明显地抬高了许多,原本岸边的植物已被不见头角地掩埋,卷起的漆黑水波,仿佛能把整个人的心胸沉陷于其中。
      我沿着河流奔跑,跑累了就改为疾走,总之一刻也不想停止不前。
      若是把短袖衫从身上脱下的话,一定可以拧出像是洗脸时扭毛巾所排出的水量吧。
      如此闷热的夜晚预示着某种征兆。
      人是不比动物那么敏锐,能对大自然的反应做出各种反射行为,但经历了多了,几岁小孩也会知道此刻离一场狂风大雨的来临不远了。
      她现在一定开始感到难受了吧,和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出现发抖、高烧、浑身痉挛的症状。
      如果她能在一旁靠着大树休息就好了,在杜大爷怀里默默地忍受就好了,或者打消奇怪的念头,乖乖地回家去就好了。
      轰鸣般的急水声渐渐打破了平静的夜晚。
      眼前的建筑物显出严酷的姿态,在黑夜之中露出一幅阴森的面孔。它那坚实的钢筋水泥躯体散发出冰冷的色调,由六只手脚组成的闸门无情地划破及阻断过往的水流。
      由于它的存在,水体不得不从上下相隔落差二十米的地方去艰难地实现自然赋予奔向东方的使命。
      人工造就的瀑布形成的水帘,凶猛地扑向低平的水面,使之附近卷起巨龙翻腾般的直条水花。
      起伏不定,上下颠簸的波浪早已把水面撕成千万个琐碎的残块。从中溅起的滴状颗粒爬升至半空中,聚散无数用肉眼无法穿透的大片雾区,笼罩着朦胧的地域使周围的一切被衬托在凝重的气氛之中。
      一艘看似最多只能躺下六七个人的小木船,犹如叶片般在瀑布冲刷的水域荡漾。
      用头发去思考也知道,这时在半夜里划船的肯定只有他们了。
      为了看清楚,我从沿河护栏边跳了过去,顺着砖块砌好的石墙楼梯走到了河滩上。
      由于几小时前关掉坝闸的原因,我所踩的地方是曾经被水淹没的河底,水位下降后两边首先露出滩地来。滩地还非常湿润,脚一踩就陷入细腻的沉积沙中。水草、石块、木头都凌乱地分布在四周。
      越往河的方向前进,脚下的含水量就越大,有些地方甚至能陷入到膝盖的位置,真是称为沼泽地也一点都不过分。
      我抹了抹额头上滑落的汗珠,朝那只小船望去。
      天色很暗,只有坝桥上的照明灯以及沿河边的路灯能给予那里隐约的光亮。
      附近没有遮掩物,如果他们注意岸上的话,我是肯定会被发现的,但那已经无所谓了。
      船上一个粗壮的身影一手握着浆划动,一手拼命地拉着连接河里的绳子,在他肩膀上也有若干绳圈缠绕着。那是个倾斜的体态,重心完全座落于右脚,看来杜爷在冲突中受伤的左腿并没有完全康复。
      一个站立着处在旁边看似柔弱的身影一定是泠澜了,她也同样拉拽着陷入水下的绳子,那摇摇欲坠的身体在抽动,仿佛要被反拖回水里一般。
      木船周围的水域喷溅出无数苹果大小的水花,一个个冒然升起,又立刻爆开,它们把整艘船围在好似正要发射的喷泉之中。
      不一会,那里便像煮开的水沸腾起来。
      明显有大片的东西正被抬出水面,小船摇晃得很厉害,看样子只要再增加一个小波浪恐怕就会令它翻得底朝天。
      自身空间缩小得无法再忍受的生物大批地像水下对空的导弹,迸发跃出河面。
      长条型的身子拉得笔直,有种想摆脱一切束缚,奔向自由之乡的渴望,即使在黑夜之中也能分辨出由它们凝聚而成的深色天地。
      名为鳗鲡的鱼如此数量大批地聚拢、牵扯、翻滚,让我不由得心头一阵颤抖。
      渔网已经露出了自己交错排列的纹路,杜大爷死盯着网内不放,他在心头一定正在重复默念着:“快拉上来,快拉上来。”这样的话吧。
      远处的我不能看得很清楚,就在渔网快要上船的一瞬间,泠澜一侧的绳子迅猛挣脱了手部的摩擦力滑了下去,我顿时也感到一股麻绳贴着肌肤滑开的炙热得足以深切入皮肉的痛楚。
      她没因疼痛而叫喊,要知道脑中有那么一丝退缩的念头也将造成松手的瞬间所做的努力前功尽弃。
      杜大爷无法帮忙只能默默地投去激励的目光。
      一个人,必须也绝对得靠一个人撑下来。网绳很快又上提了,引导它的是和其同样纤细的手臂。
      我不知道此刻她的表情是怎样的,但那绝对是让人在观望之后能使心灵深处刻下烙印的坚毅之颜。
      鱼儿给予她手臂千斤的重量,可或许在她心中这股重量是世界上任何物品也无法衡量的。我不禁在想到底要经历何种历练,才能与泠澜的对鱼儿的热爱产生共鸣呢?
      老天开始刮风了,一阵阵从皮肤上抚过,几乎快要凝固的空气得到了救赎。水流泻落的声音依旧还是以平稳的调子在脑内奏响,滚动的波纹从消失到产生也仍然维持着原本的样貌。
      在茫茫水雾中,木船渐渐清晰起来。漆黑夹杂着隐约星点闪动的河面以及黯然交错冷色的天际,构成一副奇异神秘的画卷。
      女孩在滩地外沿跳下船,从杜爷手中接过一个至少需要两个人才能围抱的巨大竹筐。向往自由的鳗鲡在里头疯狂地扭动身躯。
      竹筐落在地上,底部沉进了水里,泠澜用双手拉着它往岸上拖。
      木船一下子又往回划了,女孩有点意想不到地望了船上的杜爷一眼。
      “我一个人捕捉够了。”
      伴随着这句话的余音,木船就再次模糊在水雾中。
      看着女孩默默望向远处木船的娇小背影,心头莫名地沉重。我连向忙碌、执着的杜爷打声招呼的机会也没有。
      面对孤独的泠澜我主动迎了上去,不在乎跑鞋与泥潭混为一体,不在乎那成群鲜鱼的腥味儿,只是单纯想和她并着肩,带去一份微不足道的力量。
      “你为什么要来?”
      得到的竟然会是这样的疑问。
      是啊,为什么要来呢,在家舒舒服服地睡着有多好,与这里大汗淋漓,烂泥满身的不爽感触相比,没有人会选择前者。
      女孩突然间朝我看来。
      “你……你为什么……要来?”
      明眸中盛有饱满的液体晶莹地抖动,结结巴巴抽咽的一句话,像一团棉被紧紧裹住我的身体,那不是厌恶的表情,完全与我所想的存在天壤之别,心仿佛要被其融化一般。
      我是她的援手?那副遭人怜悯盼望的样子,难道说你一直希望我能来?
      “我……过来看看而已。”自己居然不好意思去说实话。
      泠澜轻轻地点点头,把强忍的一股气息从鼻子倒吸了回去,然后像是要打起精神似的甩甩头,拉住竹筐又拖了起来。
      “要抓紧时间了。”
      我尽量不去看竹筐里黑成一团的东西,在背后用手推它一把。
      “你们能为这些鱼做什么,赶在别人之前捕光它们么?”
      “要带它们去那里。”
      浅蓝色圆桶帽下的脑袋,仰望着斜上方。
      高傲、面无血色的水泥方墙耸立在夜空之下,巨大的躯体在风的助威中传来阵阵咆哮,给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不是个好主意。
      “你要怎么带?”
      这是我对这主意最后的希望。
      此时竹筐正好爬越河床上的小坡,在前边拉着它的泠澜,声音中充满着吃力的口气,我在背后推时都发觉有明显颤抖传来。
      “就是像……这……样,搬……上……去。”
      河床的细沙土根本不牢靠,女孩踩到一颗半露在外头的石子滑了下去。
      前方顿时失力,整个筐子直接掰开我的双手,把胸口填的不留任何细缝,在巨大冲击下,我后滑几步,奇迹般的勉强撑了下来。
      女孩趴倒在旁边,帽子、棉短袖和处在膝盖之上的野营短裤全都缠绕着混杂的黏性泥沙。
      最后的希望让人感到失望,或许它一开始就不是个希望吧,我能够深深地体会到这一点。
      泠澜抹了抹脸上的污渍,全身变成小花猫的她竟然还能翘起坚毅的嘴角,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
      “对不起,是我太不小心了。”
      狼狈,可怜的气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使之强忍着怀里不断涌来浓厚腥味的我也不想多说什么。
      恢复了之前的行为,我们费了很大的劲,才使竹筐攀登上小坡。
      我建议休息的要求,直接被泠澜给拒绝了。此时眼前就她一个人在拉着竹筐继续渐渐地前进,泥泞的河滩上留下了一道由轨迹与脚印交错的深邃刻痕。
      凝视着她与黑夜阴冷背景融汇合成的画面,但发现这实在是太不协调了。那样子就像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推动,永恒的信念在驱使,绝对不符合这么个娇小女孩所应承受的东西。
      处在她身后的是更高的阶梯式防洪石墙,陡峭、险峻、极不平坦,从上面下来时已经可以说是小心翼翼了,别提现在……
      我的两腿发软,贴附后背的风中,沉积中酝酿的黑云急剧压低,深厚地透不出一丝天色。
      这样的天气我清楚地明白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不能找到足以煽动心灵,柔化意志的劝说词便是无济于事。
      我跑了过去,想让她休息一下,可是就这么点要求似乎难以办到。
      “你看,已经走了很远了呢。”
      她的神情充满着欣慰,一副即将成功似的眺望河滩上的足迹。
      “以上真的很难以攀爬,或许有更好的办法,比如滑轮、绳索都是可以利用的……”
      叭!
      我的话刚中断,竹筐与水泥阶梯之间便传来了沉重的碰触声。
      仰首一看,女孩已经在一阶阶地拉着它往上走了。
      我的瞳孔瞪得快要张破眼皮,那家伙的全身心貌似处在另一种境界当中,那是常人无法到达的彼岸,似乎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她,使她放弃。
      几阵狂风给面部迎来了点状冰凉的感觉,地面上也开始有深色的小型爆破水迹逐个出现。
      “啊……啊……”泠澜发出轻声来自咽喉强忍疼痛的叫唤。
      我急忙冲上阶梯用手扶住摇晃倾斜的竹筐。
      银闪闪的片状亮斑迅速占据了我整个眼角的位置,像是把皮肉翻出来替代一般,很快令她的臂膀失去了血色。
      我感到惊慌,视角却不愿从她身上离开。这次的鳞片无论从覆盖面积还是密度都比以前增加了许多,肘关节处也出现了它们的踪影,犹如一类病毒正在一点点地侵蚀着她的□□。
      “请求你休息一下吧。”
      我想尊重她的选择,但是看到一个女孩如此下去实在太不忍心了。
      “下雨后一会儿就能恢复正常,所以……没有关系的。”她那副痛苦中装没事的表情我已经看腻了。
      我走到她的前面,挡住去路,或许这是能让她停下来的最简单的办法。
      泠澜则微微抬起头望着我。
      “你看,就差那么一点了,澄清的溪水正在等待着它们,自由与幸福的感觉不多久一定能被体会到吧。”
      竹筐里还在不停跳动的鳗鲡吸引着她的视线,她低下头露出了侧颈部从未显现的一角银闪闪的弱光。
      感觉她的眼里此刻只有那些可怜的鱼。
      蓝棉帽子下的脸蛋积淀着浓厚的哀求与期盼,给我这颗原本就不坚定的心巨大的动摇。
      我伸出手去提起竹筐的边沿,向她妥协了。
      “就这一次吧。”
      接着她闪着灵慧的大眼向我轻轻地点点头。
      我还是顺应她了,其实倒不如说是从她身上散发出强烈愿望的一阵气场,贯穿了我的内心,使其为之震撼,为之屈服。
      雨越下越大,水滴不断冲刷着脸颊,眼睛为了分辨出视线,频繁地眨动,无数给予全身的洗礼好似虫子肆无忌惮地爬行,几阵发抖过后心也随之冷却了下来。
      这段路颇为艰险,在自然之力的阻挠下每跨上一个台阶就仿佛超越了自我的软弱,坚定了内心。
      我们顺着护栏从大坝背上穿过,不久还需要仰头张望的家伙一下子变得只能存在于眼皮之下了。
      泠澜的身体不见好转,每迈出脚都是顿步前行,即时又不断弯腰抱腹,连个年迈的老者都不如。
      然而她还是执意举起了竹筐,在我的辅助下摆出倾斜的姿势,将成堆的鳗鲡抛向大坝上游的水域,它们直到在空中的最后一刻,也没忘记扭动身躯的舞蹈,也许这是它们生命中唯一能做的动作,就是那么朴实而单调,那么平凡地存在着。
      “它们在向我们说感谢呢,它们不会忘记我们的。”
      少女的眼眸中流入出点点星辉,渐渐与逐个洁白盛开的水花融为一体。
      每有一朵向四周绽放的水花就有一个渺小的生命超脱了束缚,潜入属于它们的另一番天地中,数不清的雨点和它们共同缔造了巨大而神圣的水上殿堂。
      幸福柔和恰似一缕轻飘飘的淡彩涂抹在泠澜的脸颊,正当我为之入迷时,一转眼她又拖着沉重的身子跑开了。
      “鱼儿都要到自己喜欢的地方去,在水里畅游一定会有小鸟在天上翱翔的滋味吧。”
      带着这样一句小孩般的话,她正在按原路折回。
      “停下!”
      我伸手呼喊,却没能叫住她。
      搬一趟就已经足够辛苦了,难道她还要继续下去吗?
      我手提空竹筐,紧跟在她后面。女孩下台阶毋庸置疑地一副跌撞,踉跄的样子,入河滩时又和地上湿润的粘稠泥巴发生了几次拥抱。
      接连呼喊几声后,我知道是在白费力气。
      在河水近滩等待的仍旧是满满一竹筐黑乎乎只会扭身子的动物。就连不远处杜爷的渔船影子还能清晰地望见。
      毫无疑问,泠澜不经思索地抱着新的竹筐开始继续描绘泥沙留下的印记。
      我像是预知未来的超能力者,料到她会再次在那段斜坡上滑倒。
      这次没有我的帮忙,她滚得遍体鳞伤,长条的黑生物跟着倾斜的竹筐溢出,和她一起洗了泥浴。
      “你看看自己,像个傻瓜一样啊!我早就警告过了,不是吗。”
      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没有同情,反而挖苦她似地欣然讥讽,但心里却是宛如刀绞,喉咙咽不下气。
      “已经不用帮忙了,你能说‘就这一次’我已经很高兴了。”
      泠澜跪起身,前后迈开颤抖的膝盖,爬向在地上挣扎的几条鳗鲡。
      “我说‘就这一次’指的是我们两个,明白没?刚才既然点头答应我了,现在就请停下来吧。”
      几滴在脸边肆虐的雨珠被我污浊不堪的手抹去,浑身持续被雨点的敲击,感觉越发焦躁。
      “满条河都是的东西,不要为它们去做无意义的事。”
      两条长家伙握在女孩手里,她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回竹筐中,这举动根本就是无视我的请求。
      “你一定累了,请回家休息吧。”
      在她那水体冲刷与淤泥交融的面庞上,呈现针对我的淡淡微笑。
      看着那劝慰我的神情,根本无法抑制从胸口极速抬升的气息。被封建礼教深深感化到灵魂的人也不及她如此程序式地对待眼前的行动,甚至可以比拟着魔的毒品吸食者。
      我扔下手中的空竹筐大步上前,朝向纤细的胳膊,隔着稠密的水点,划破长空地将手掌挥下,全身的愤怒在积蓄中喷发了出来。
      女孩那没有被鳞片涉及的手腕红肿鼓起。从她手中掉落在泥沙中的长家伙,挣扎地舞动波浪的造型,意图表达些什么地乱窜。
      “其实……其实我讨厌鱼类!”
      我把头放的很低,生怕瞧见泠澜那悲伤即将恸哭的样子。
      “真的,真的非常讨厌!从以前开始就是如此。奇怪的样子,难闻的气味,巨大而无丝毫灵性的死板突眼,不但面无表情,而且不会说话,更不会唱歌,整天只能摇头摆尾地单纯想填饱肚子,数量之多的情况下能够将身体内的蛋白质和能量贡献给人类也不会有多少损失啊!”
      不该把与她相抵触的心声传达出来,这是在失去理智下的无奈之举。
      “它们不会因为这次被捕而灭绝,单凭你们愚公移山的行为,只可能被人当做笑柄!”
      不愿看到她难受的样子,不愿见到她清澈的脸和可爱的帽子被玷污,不愿回忆起你独自躺在荒凉泥沙中的叹息。
      昏暗的天空下,雨线交错纵横地紧密排列,哗哗——的响声穿透于土层和水面,已成为耳边固有的音效。
      黯淡光源映衬着泠澜,她伴随着一阵强风站起,两鬓柔顺的发丝甩开了泥土的贴附,有节奏地轻盈起伏。
      轻微仰头中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宛如处于千年寒宫内的寂寞与孤单,层叠细小隆起的眉间仿佛充满阴郁复杂的伤感。
      纤细的手张开了掌心,水珠在上面快速地集结,又顺势流走。它在缓缓地抬升,经过腰间穿过胸部,登上肩膀,最后高攀至头顶抓住了已被污泥渲染的圆桶帽。
      此时天边闪着几道雷光,我惊愕骇然,眼睁睁地看着泠澜扯下那顶她从未离头的帽子。
      一直处于脑中视觉想象的区域被解开了。
      像是有人剖裂我的头颅,植入非现实的影像一般。
      在女孩侧脸耳朵的位置上有对称的两片宽约七厘米,高十厘米的金灰色鱼鳍,上面排列整齐坚硬的骨架,薄鳞皮的部分似乎有细小的血管,整个儿栩栩如生,犹如独立的身体器官。
      “如果……如果你讨厌鱼儿,一定也不喜欢现在的我吧,我本身就是一个异端的存在,将终身接受着大海的惩罚。”
      即使雨点猛烈地洗刷她的面部,也遮掩不了那脸颊边泪水的轨迹。
      女孩显得极为柔弱与无助,那悲伤的眼神深深地扎进我的心房,令我忘记了周围的景物,忘记了大雨,忘记了自我,所有思维的部分由她满满地填充。
      那很漂亮,真的如此,我很想这么说。带着血色美丽的鱼鳍耳朵能媲美世界上任何精妙绝伦的装饰。飘散的头发,望着我深邃的表情以及处于黄金比例的视线,构成一副史上艺术大师绝无仅有的杰作。
      我愿伸出手去给予你春□□阳般的温暖,驱除你心中冰凉刺骨雨水浸透的寒冷。
      我含着肺腑的酸痛,挥泪仰天长啸,怎样也无法原谅自己。
      你不应该被讨厌的!
      我很想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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