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音

　　天宝四年，东都洛阳。

　　物华盛世，文士风流，洛阳城坐拥天下三分富贵，繁华程度可比肩西京长安。掌灯时分，街上客流依旧熙攘，街边茶水铺的生意却到底没有白日里红火，只剩下零星散客稍作歇脚。以此为营生的一对老翁妪正熟练地收拾着铺面，准备提前一个时辰打烊，因着明日二月十二乃是一年一度的花朝节，老两口打算早些归家给小孙女做花糕与彩笺。

　　钟忆瓷捧着一包糕饼坐在茶水铺的旧凳子上，一边啃着糕饼，一边四下张望，时不时地还冲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兄长挤眉弄眼，屁股底下着了火似的一刻也坐不安生。

　　端坐对面的钟朔一手扣住桌上的斗笠，一手端起了粗廉的茶碗，碗中凉了半截的粗茶气苦味涩，他却一口接一口地牛饮吞下，面无表情仿佛没有五感品不出苦与涩。瞧着扭来扭去活像一条蛇精的妹妹，钟朔板着脸训诫道：“有话就说，打什么哑谜，有钉子扎你？”

　　钟忆瓷腾地站起身，烦躁地原地跺脚，叫屈道：“三个时辰了，整整三个时辰！说好守株待兔，兔子呢？连颗兔子屎都没有！”

　　“你也就这点子耐心了。”钟朔不紧不慢地给她倒上一碗茶水，“稍安勿躁。”

　　“我倒是想稍安勿躁啊，可我这肚子不允许啊！我已经吃了三包糕……嗝！你就是喂猪也有时辰……嗝！”说着，钟忆瓷止不住地打起了成川的饱嗝。

　　就在这时，一辆不起眼的乌蓬双辕马车竟在笔直的街道上跑得飞快，跋扈的架势惹得过往行人纷纷咒怨。

　　钟朔见状不慌不忙地戴上斗笠，眼睛却一直紧盯着那辆远去的马车——

　　“走吧，兔子来了。”

　　……

　　“唔！”赵晓柔声嘶力竭的叫喊声，早已被二月微寒的晚风淹没。此刻，她的双手被反绑着，嘴巴里也塞上了布条，只得用娇弱的身躯不停地撞击车厢，企图向车外面的路人求救。

　　坐在她对面的姑娘不耐烦地皱了皱眉，虽然同样被绑住了手脚，但这位姑娘却安静地靠着车壁，既没有呜呜地求救，也没有胡乱低挣扎，甚至看热闹似的瞧着身旁扑腾来扑腾去的赵小姐。

　　赵晓柔杏脸桃腮，身段婀娜，尤其一抹樱桃朱唇，真真叫人心生怜爱。而同车另一位姑娘虽也长着一张白皙的杏脸，却比赵晓柔胖许多，论身段不够娉婷，论相貌也是清秀有余而惊艳不足，好在生了一双熠熠明眸，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添色不少。两个人皆穿着绫罗锦衣，一瞧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小姐。不知何人狗胆包天，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强抢良家女！

　　没过多久，马车便缓缓停在了刺史府后门。

　　车帘被掀起的一瞬间，那位淡定自若的姑娘下意识地垂了垂眸，避开了刺眼的余晖。

　　此时走来一位粗壮的莽汉，一肩一个就像扛面袋似的将两个姑娘扛了下来。赵晓柔因为闹腾，被那壮汉一记手刀打晕过去。壮汉见另一位竟没什么反应，只当是吓傻了倒也未多心，却未发现那姑娘正悄悄环顾四周，眼中一抹寒光稍纵即逝。车夫正了正头上的斗笠，规规矩矩地候在一旁，起初还警惕地盯着壮汉，却被那姑娘一个眼神瞪了回去，旋即低头盯着地面，再不敢四下乱瞟，跑腿卖命的奴才须得明白一个道理——不该看的绝不乱看！

　　夜幕微沉，烛火渐亮。

　　老嬷嬷推开西厢房门，瞧见那被绑在床边的姑娘果然如小婢说的那般不哭不闹，不免佩服她这份淡定，客客气气地堆起了笑脸道：“姑娘就在这里候着，少爷一会子便过来了。我们少爷是个知冷知热顶会疼人的，只要姑娘你好生服侍，日后进了府吃香喝辣，也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姑娘嘴里仍旧塞着布条，闻言只得怯怯地点了点头。

　　老嬷嬷见她懂事，满意地笑了笑，将她腕上的绳子松了几分，而后便领着小婢们退出去。

　　烛灯昏暗，熏香袅袅，房里静得掉下一根针都听得一清二楚。那姑娘暗暗观察周围环境，心道刺史府里一间小小偏屋竟也装潢得如此华丽奢靡，可见政绩斐然的刺史大人绝非什么清正廉洁的父母官，能养出一个色中恶鬼般的儿子也不足为怪了。

　　嘎吱一声轻响，房门缓缓打开了——

　　刺史的色鬼儿子反手插紧了门栓，瞪着一对浊黄的眼珠子，色吼吼地盯着床边的小娘子，枯瘦的脸上露出一副贱笑。

　　姑娘眉心微微一簇，心下当即泛起一阵恶心。

　　色鬼少爷急不可耐地搓了搓手心，贱嗖嗖地嬉笑道：“小娘子！别害怕！”

　　待他轻手轻脚地走近一瞧，却发现小娘子非但没有畏惧，反而还眉眼弯弯地看着他，竟盯得他头皮一阵阵发麻！

　　“你……不怕我？”

　　姑娘轻轻眨了眨明眸。

　　色鬼甚感意外，连忙拽掉姑娘嘴里的布条，安慰地笑道：“听说你这一路不哭不闹，比赵家那个小贱人温柔多了！”

　　姑娘微微挑眉，柔声道：“赵小姐得罪了郝公子，自然没有好果子吃。”

　　她的声音清泠中透着一丝哑粝，话虽说的谄媚，却叫人听不出卑微。

　　色鬼眼露恨意，咬牙切齿地道：“赵晓柔那个小贱蹄子，总算落到爷手里了！还不知死活地咬了爷一口，爷非要将她卖到边关犒劳军爷去！”

　　姑娘闻言笑道：“既然郝公子如此憎恨赵小姐，这种不痛不痒的惩罚又有什么意思？”

　　色鬼惊诧地看着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姑娘依旧气定神闲地看着他，眉眼间笑意更浓。

　　“小娘子，你当真不怕我啊……”色鬼忽地心生兴味，挑起了姑娘的下巴细细玩赏。

　　姑娘却推开了他不安分的手，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轻笑道：“你看我这张脸，有几分像她？”

　　色鬼脸色大变，“你是谁！你……”

　　姑娘瞬间笑意全无，眸色幽深得骇人，“我是来杀你的！”

　　言罢，她竟砰地挣断麻绳，右手轻抬，一枚花瓣自指间飞出。棠红色的花瓣狠疾射去，瞬间划过了色鬼的喉咙。他惊恐地睁大眼珠，未及喊一声救命，人已轰然倒地。

　　血水溅落在精贵的地板上，缓缓勾勒出一朵娇红色的海棠花图案。

　　姑娘搓了搓手指尖，幽幽道：“一招毙命，一点不疼。”

　　哐哐哐！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了急急的敲门声。

　　却见姑娘挥掌一劈，霸道的掌风顿时将门栓拦腰震断，推门而入者正是先前那位车夫。

　　他紧紧地握住双拳，沉眸盯着地上那新鲜出炉的死尸，眼中的恨怒难以掩藏，咬牙道：“就这么死了，真是便宜他了！”

　　“他就是一个凡人，只有一条命，只能死上一回。”姑娘冷冷地挑眉道：“若还不解恨，你便只能将他拖出去鞭尸了。”

　　车夫指甲陷入掌心，用尽浑身力气压制住自己的怒火，冷静片刻后道：“回禀大当家，赵晓柔被关在东厢房。”

　　他口中的“大当家”利落地踢掉了脚上的麻绳，谁知才刚挪动脚步，犀利的目光却倏地扫向房顶——“有人！”

　　月黑风高，刺史府的屋顶上人影匆匆。却见两位梁上客身着夜行衣，面蒙黑巾，脚踩瓦片溜得飞快。领头之人身形高大颀长，长腿一迈便蹿出数尺远。跟在后面的人略显矮小，肩上还扛着一个比自己长的大活人，跟得辛苦又吃力。

　　“大哥！能慢点走吗！这赵家小姐瞧着瘦，没想到居然这么沉！”钟忆瓷肩上扛着赵晓柔，紧赶慢赶才勉强跟上兄长的步伐，早就累得浑身大汗，夜里的凉风一吹，人直打哆嗦。而她那位倒霉哥哥回头瞪了一眼，一眼就将她到嘴边的牢骚嗑给怼回了肚子里。

　　钟朔剑眉轻皱，恨铁不成钢地叹气道：“你平素练功偷懒，怨不得谁。”

　　“大哥！你说这种话，良心不会痛吗！”钟忆瓷气恼地顿住脚步，皱着眉抱怨道：“你一个轻功卓绝的大男人，却让我一个娇弱的小女子，扛着一个大活人在后面拼死拼活地追你，居然还嫌我慢！我是不是你亲妹妹啊！我真是老爹捡来的吗！”

　　“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背，谁背？”钟朔挑起两道剑眉，理直气壮道：“当初也不知道是谁，哭着喊着非要随我出来闯荡江湖。这扬名立万的机会落到你头上，你还不好生接住了。”

　　“我呸！直说你怕女人不就行了！”钟忆瓷贼兮兮地笑道：“就你这张臭石头脸，就只有薛锦珍眼瞎才看得上，换作旁的正常姑娘早被吓跑三百回合了！活该就连旺财都讨了媳妇，你钟大少还打光棍呢！”

　　旺财是钟家养的一只杂毛小柴犬，钟忆瓷离家之前给旺财配了婚，新媳妇是年前钟朔外祖家送来的一只烈性小獒犬。钟忆瓷对这桩门当户对亲上加亲的婚事相当满意，对骁勇彪悍的儿媳妇也相当满意！

　　钟朔转身给了钟忆瓷一记脑瓜崩，“胡言乱语，没大没小，你怎么嫁得出去哟！”

　　“我胡说？要不你去问问白子诚，让他说句公道话！”钟忆瓷一手揽着昏迷的赵晓柔，一手揉着脑门赌咒道：“要是他和我意见不一样，我就改跟你姓！”

　　“跟我姓，也姓钟。”钟朔斜眼瞄了妹妹两眼，费解道：“寻常女子怕我这冷面煞神，怎的就你不是女子，一天到晚缠着我不放？”

　　钟忆瓷哼哼唧唧道：“我就是一个不会绣花斟茶，只知打马耍剑的小泼皮，我算哪门子的女人哟！”

　　钟朔微微挑了挑眉，心道这种埋汰亲妹妹的话，他发誓只对自己发小说过。“白子诚这张破嘴，何时添了传闲话的毛病。”

　　“我呸！你还怪人家传闲话，怎么不说自己嚼舌头！”钟忆瓷咬牙切齿道：“你在家损我就罢了，当着外人的面还不忘贬低我，你可真是我的好哥哥！我算彻底看明白了，我们俩肯定有一个是老爹从菜市口捡回来的！”

　　钟朔笑吟吟地看着炸毛的钟忆瓷，“我竟不知，你何时将白子诚当作外人？”

　　“我……”钟忆瓷横着脖子，愤愤地瞪着哥哥，语塞半晌。

　　“你怎样？”钟忆瓷的小辫子，他一揪一个准，从未失手。

　　钟忆瓷丧气地垂下头，嘟囔道：“薛锦珍定是脑子有问题，才会将你当作如意郎君。”

　　钟朔闻言顿时黑了脸，“你是想让我给孟家修书一封，请念靖郡王来东都与我小聚？”

　　“我呸！就像你和他多熟似的！”钟忆瓷龇牙咧嘴道：“有本事你就让他来，我立马把薛锦珍请过来，看看我们俩谁先完蛋！”

　　“你先。”

　　“凭啥！”

　　钟朔弹了弹靴帮上的浮灰，“就凭你大哥我轻功卓绝，你那三脚猫的轻功，怕是跑不过念靖郡王啊，一旦他知道了你的行踪……”

　　“大哥我错了！”钟忆瓷当即认怂认错，若非扛着人恐怕就要当场跪下了。“我天下第一俊美的哥哥，看在老爹的面子上，你大人不记我小人过，全当我说话是放屁！”

　　钟朔直皱眉头，“满口粗言，成何体统！”

　　“大哥说的是！我不成体统！不成体统！”钟忆瓷满脸堆笑附和，生怕这位爷一犯倔，便将她发落了。“大哥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让我上山，我绝不下海！让我打架，我绝不相亲！”

　　钟朔摇头叹道：“无可救药……”

　　钟忆瓷嘿嘿道：“死马当活马医呗！治好了我这匹泼皮马，才能显出大哥一手绝活啊！”

　　钟朔实在拿钟忆瓷的厚脸皮没招了，只得不断地说服自己，这是亲生的妹妹，不能打断她的腿。

　　“跟上。”他纵身一跃，从房顶跳到院子里。

　　甫一落地，却发现那本该等待解救的姑娘，此刻就站在院子里意味深长地盯着他。

　　钟朔星目微怔，犹疑道：“姑娘可是朱家小姐？”

　　姑娘眸色暗转，略略打量这从天而降的的男子，此人浑身上下清一水的玄色锦衣，蒙面的黑巾和脚踩的靴子皆由锦缎所制，一瞧便知是非富即贵的公子哥，怎地大晚上跑出来做梁上耗子？

　　“让一让……”此时钟忆瓷也呵嗤带喘地落地，就是腿脚不灵巧险些摔了个狗啃泥，幸亏被钟朔一把薅住后衣领。

　　钟朔这会子没心思骂钟忆瓷，转而对那姑娘道：“姑娘若是朱绮玉朱小姐，还请随我等离开此地。”

　　钟忆瓷扶正了赵晓柔的脑袋，又拍了拍自己另一侧肩膀，难得正经地说道：“朱小姐快上来吧，我带你离开这里。”

　　那姑娘却不为所动，瞧他二人的眼神不免奇怪，心道如今的采花贼都成双入对地出没了？

　　钟忆瓷以为对方也有男女授受不亲的顾虑，连忙解释道：“朱小姐不必拘谨，别看我长得壮实了些，我也是个姑娘家！”

　　“郝裕德强抢民女，证据确凿。刑部总捕沈扬清沈大人今夜定会将其缉拿，还你公道。”钟朔见对方依旧愣怔，还以为她是经历劫难一时后怕，遂上前两步安慰道：“朱小姐，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振作起来，往后的人生还长着。”

　　“我的老天爷爷啊！”钟忆瓷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心道今天日头莫不是打西边出来的哟！生人勿进的臭石头居然主动安慰一个姑娘，还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估摸着是连祖宗都看不下去，所以显灵给这榆木脑子开了回窍！钟忆瓷不怀好意地笑道：“可怜我这副瘦弱的小肩膀酸痛得紧，扛一个人还凑合，扛两个委实为难了，这该如何是好！”

　　钟朔无奈地叹了叹，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钟忆瓷没有。

　　那姑娘闻言一愣，原来他们不是梁上采花贼，而是半夜不睡觉，跑出来行侠仗义的兄妹。

　　不巧，恶人已经伏诛！

　　钟朔抱拳道：“朱小姐，得罪了……”

　　岂料，对方抢先握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竟握得他虎躯微震！

　　钟朔错愕地盯着对方，她的眼眸比月华泠澈，亮得让他微微失神。

　　他愣怔片刻，忽然觉得这双眼睛有几分熟悉……

　　钟忆瓷一惊，“朱小姐！你这是……”

　　那姑娘浅浅一笑，一掌劈向房门，狠厉的掌风竟直接将整扇房门震碎！

　　兄妹二人惊愕不已地瞪着她，此女身怀武艺，一掌便能震碎房门，足见功力之深厚。房间里的浑浊之气顿时流涌，借着夜风悉数飘进二人的鼻尖，令他们眼中的惊愕化为震骇——这竟是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钟朔下意识地朝房间里望去，那姑娘突然挥起右掌朝他劈了过去！

　　钟忆瓷惊呼道：“大哥小心！”

　　钟朔即刻脚下回移，一个后仰堪堪避开对方的掌刀。趁着他退避之际，那姑娘不再纠缠，反而朝钟忆瓷奔去，右掌回环直取钟忆瓷胸口，借势将其推开，趁机掐住了赵晓柔的脖子，旋即转身落地，笑绵绵地看着兄妹二人。

　　钟朔剑眉一紧，警惕地盯着对方，“你是谁！”

　　朱绮玉是个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而面前的女子出手果决，一试便知是混迹江湖的老手。

　　打斗声惊动了刺史府的人，急急的脚步由远及近，火把的光亮和嘈杂的呼喊也一并传来。

　　“大哥！情况有些失控啊！”钟忆瓷已经架好招式，警觉地眯起眼睛，目光锁在对方身上，“这姑娘的掌刀不容小觑！”

　　对方一言未发，一字未应，垂眸睨视着昏迷不醒的赵晓柔，右手狠狠一掰——

　　“住手！”钟朔见势不妙，挥掌劈来，到底还是晚了一步，赵晓柔的脖子已经被捩断了！

　　对方将尸首一抛，转身朝屋顶掠去。钟忆瓷一把接住赵晓柔的尸首，难以置信地怔住了，怀中的人依旧温热，却是一副死寂皮囊，这鲜亮如花的生命就活生生地在她眼前被人截杀了……

　　钟朔抬脚要去追人，就在这时，静谧的夜空忽然洒下片片飞花，一朵暗红色的娇海棠缓缓落在赵晓柔的额心。

　　“红海棠……”钟朔见状浑身一震，星目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朵溢满死煞之气的海棠，仿佛被下了定身咒般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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