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音

　　城下，烽烟四起。

　　烈马嘶吼箭戟鸣，刀枪染血铁衣腥，战火从巍山脚下一路连绵数十里，烧红了西洱河圣洁的鳞波，所到之处，皆为灰烬。

　　凤禾嫫莎提着一杆沾满血色的银枪，跌跌撞撞地奔上城楼，腥锈的血汗早已浸透了玄色软甲，沿着她重伤的手臂一汩汩地流下，一滴一滴落入赤焦的烟尘里。

　　她是凤禾家族引以为傲的女将，戎马二十余载，从未如此狼狈。

　　“殿下！臻昀殿下！”凤禾嫫莎扯着早已沙哑的喉咙，痛心疾首地呼喊道：“慕泽殿下……他！殉城了！”

　　少女闻言，脊背微微颤抖，睁了睁血红痛涩的眼眸。

　　此刻，她身披火红的战甲，伫立于危墙之上，垂眸俯瞰城外的千军万马，也望见了被万箭穿心的兄长……

　　残破的邓赕王旗插在兄长血肉模糊的身躯上，随着血腥的风烟与危如累卵的城池一并飘摇欲坠。她的兄长用血肉之躯撑起家国故土，至死未让那面王旗倒下。

　　少女悲壮的背影让凤禾嫫莎忍不住扼腕长叹，面前这个才刚步入碧玉年华的少女，本可以享受着无上的荣宠与爱戴，在王族坚实的庇佑下，度过属于自己明如骄阳，灿若晨星的尊贵人生。

　　可如今……

　　三日前的那场滔天大火，将太和城的黑夜灼成了白昼。滚滚浓烟冲撞着连天红云，熊熊烈焰吞噬了半边冷月，威赫堂皇的松明楼就在火光中逐渐疏软，像是一炷燃烧的松香，在风中一寸一寸化为灰烬。大厦倾倒，无木可支，罪恶的火海夺走了邓赕诏英明神武的君王，也彻底撕开了这场苗疆浩劫的序幕！

　　“臻昀殿下！镇守左路的伽罗将军已经战死，右路的布劼隆多倒戈叛变，蒙舍诏以诚节为主路先锋，与布劼叛贼合兵围杀了慕泽殿下！眼下存活的守卫不足半百，阁罗凤的大军顷刻将至，德源城恐怕守不住了！”凤禾嫫莎抬起血淋淋的双手，虔诚地将银枪奉上，“殿下！慕泽殿下生前最后一道命令是——掩护殿下撤离德源！”

　　少女的心脏顿时一揪，缓缓地呼出一口气，目光却依旧落在城外焦红的土地上，“姑姑，你看，海棠花开了……”

　　海棠一直是邓赕王族的图腾，邓赕王族的子孙生来便被天神赐予了海棠花印记，世世代代，花开不败。

　　凤禾嫫莎狐疑地皱起了眉头，这烽火连天的战场，何来的海棠花？她追随着少女执拗的目光望向城外，顿时明白了那海棠花究竟是什么——

　　德源城下，一片焦熏，殷红遍野，尸横满地。被血水浸透又被狼烟风干的尘泥，像极了一簇又一簇盛放的海棠……

　　这一刻，凤禾嫫莎心底升起一阵莫名的恐慌，急切地恳求道：“请让末将掩护殿下撤退，再晚就来不及了！”

　　少女转过身看着凤禾嫫莎，轻声唤道：“姑姑，我一直唤你姑姑……”

　　凤禾嫫莎闻言眉心跳了跳，心底的不安越发强烈。

　　“谁都可以走，唯独我不能……”少女伸出左手，从凤禾嫫莎手中提起那柄银枪。年轻而明澈的眼眸早已被战火灼成了血红色，万千彤丝，写尽悲怒。“君父走了，兄长走了，现下轮到我来守护邓川，守护我们的家国故土。”

　　凤禾嫫莎急声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殿下万不能辜负慕泽殿下拼死相护的情谊啊！”

　　“凤禾将军听令！”少女正色呵道：“本殿命你率十二骑卫，护送白洁夫人及宗室撤离德源城，务必护他们平安！”

　　“殿下不可！”凤禾嫫莎直言道：“十二骑卫是殿下私卫……”

　　“此乃军令！”少女肃声道：“别忘了，你是本殿的部下，必须也只能服从本殿！”

　　这一刻，凤禾嫫莎怔住了。

　　伤痛没有让这位巾帼女将落下一滴柔弱的眼泪，然而望着面前少女决绝的神情，凤禾嫫莎的眼圈终是红了。

　　“殿下！嫫莎一生都是殿下近卫，一生唯殿下之命是从，末将的职责便是守护殿下，豁出这条性命也在所不惜！”凤禾嫫莎陈情道：“可再守下去只有死路一条，眼下兵马全无，殿下凭何背水一战！还望殿下以大局为重，稍作隐忍，以待来日……”

　　“我还有这副血肉之躯……”少女打断了凤禾嫫莎的话，执拗的目光扫过枪头，这杆银枪是兄长无畏的象征 。

　　她还记得，昨夜点兵时与兄长的约定——

　　他守王旗不倒，她守城池不破！

　　兄长未曾食言，她又怎敢失信！

　　她一把握紧了枪杆，睁着怒红的双眸，起誓道：“天神在上，臻昀誓要诛杀国贼，手刃仇敌，不死不休！”

　　那一副铮铮铁骨撑起了腥红的战甲，那一抹鲜亮怒色比火焰骄烈万分。凤禾嫫莎浑身一震，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守护的殿下已不再是只会争强好胜的无畏稚子，安巢雏鸟已然成为翱翔于九霄之上的雄鹰，她要用一己臂膀扛住邓川的血色苍穹，留一身孤胆捍卫王族最后的尊严与荣耀。

　　凤禾嫫莎心口顿时涌起了一腔热血，高声呼呵道：“末将誓死追随殿下！”

　　少女却轻轻摇头道：“姑姑，你是最后一个我能信任之人，我将家人托付于你，你可明白？”

　　“殿下……”凤禾嫫莎瞬间泪落，这一声情深意恳的姑姑，仿佛是最后的道别，而她能做的唯有服从，为她的殿下守住唯一的软肋。她摸了摸藏在腰间的最后十二只飞刀，定了定心神，对着少女重重地鞠了一躬，道：“为臣者，当誓死尽忠！殿下！保重！”

　　转身，拭泪。

　　此一去，生死两别。

　　黑云压顶城欲摧，烈火焚天战鼓碎。麾下还剩几个忠勇死士，身上还有一袭拳脚武功。少女锋锐的眼神穿破漫天的血色狼烟，坚定地落在不远处的王旗上，落于兄长永垂的头颅。

　　眸中忍痛更忍怒，少女一把拭去枪头半涸的血渍，枪挑阵前——

　　我在，这城就在！

　　……

　　怎奈，敌寇铁蹄破尘烟，故园繁梦一夕碎。利箭穿身而过的一瞬间，竟有一种羽化登仙般的飘然。身前立着敌人的千军万马，身后挡着家国的百孔千疮，她一身孤胆却终究寡不敌众。黑羽箭矢深深地钉入她的左臂，血水染暗一身战甲，狼藉的战场落入少女狼狈的眼神，是狼烟烽火，是白骨血河……

　　越过她，城便破了。

　　为她遮风挡雨的人死了，替她挨枪挨箭的人死了，此刻冰冷无情的刀锋，终于也砍上了她的脖颈。

　　凛凛的朔风嘶吼着悲痛，滚滚的狼烟熏腾着愤恨，少女泠澈的嗓音早已被战火熏得沙哑粗粝，像被砂石割破了喉咙，微微张口便能溢出一腔浓稠的血污。她拄着半截银枪，毫不犹豫地捩断了臂上的箭羽，哽咽着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一声粗沉低叹随风而至——“臻昀……降了吧……”

　　臻昀闻言凄凄一笑，“你这箭上喂了什么？”

　　“青萝醉 。”对方一身玄甲岿然立于千军万马前，惋惜地凝望着她。

　　青萝醉，美酒般的毒蛊，蛊虫经由血脉流入脑仁，一点一点蚕食脑髓。中蛊者逐渐神志不清，陷入痴傻昏睡，就像醉酒后做了一场梦，在梦中一步一步走向死亡。青萝醉的蛊虫能够抑制甚至废掉中蛊者的武功，任凭何方绝世高手，也无法摆脱神志麻痹后的束手无策。

　　“怪不得，飘飘欲仙醉欲眠，就像那年庐下煮酒，我酩酊大醉……”少女低声笑道：“可惜你再也不是那个一边给我煮醒酒汤，一边骂我蛇吞象的好义兄了。你是蒙舍诏的兵马大统帅，你是害我国破家亡的生死仇敌，你是阁罗凤！”

　　隔着烽火狼烟，隔着白骨血河，曾经情同手足的义兄，带着千军万马，踏破了她的故国家园。

　　“臻昀！邓赕大势已去，你负隅顽抗，只是徒劳无功。”阁罗凤苦心相劝道：“只要你投降，我保你不死！”

　　臻昀的笑声却越发张狂，“阁罗凤，你若真想留我一条命，就不会用青萝醉来对付我。”

　　阁罗凤闻言一时默然。

　　“想不到，最后取我性命之人竟是你，竟是我的义兄……” 臻昀悲嘲参半地苦笑道：“原是我错将贼人作手足，枉付了这些年的赤诚情谊……”

　　“你我棋逢对手，本该惺惺相惜，奈何立场不同，终归兵戎相见。”阁罗凤的目光穿过了血雾与灰烟，缓缓落到臻昀倔强的身影上。“我真心将你当作姊妹，若你肯俯首称臣，念及昔日情谊，我绝不伤你性命，我愿向天神起誓……”

　　凛风忽地呜咽，仿若亡魂狰狞的悲鸣。

　　“瞧吧……天神也不相信你……”臻昀望着天空，喟然一叹道：“阁罗凤，为敌为友，你都应该知道我的答案。”

　　“你何必愚忠固执！”阁罗凤拔剑道：“六诏一统，乃大势所趋！此乃天神旨意，不可违背！你若不降，唯有死路一条！”

　　“天神……”臻昀冷冷笑道：“天要我救你，天要你亡我，如此便是天神对我的旨意，天神对我当真是厌恶至极……”

　　阁罗凤再次默然，将刺刀扎进了救命恩人的心脏，的的确确就是他此时此刻正在做的事情。他心里清楚，恩将仇报四个字不足以担下他今生的罪孽。

　　“成王败寇，无话可说，只恨我识人不清，未看出尔等的狼子野心。我是邓川臻昀，我是威震苗疆六诏的小霸王，生平杀敌无数，不曾输给任何人，今日也不过是败给了自己，败给了这颗该死的真心。”臻昀字字泣血道：“悔不该，对尔等，以真心相待！”

　　然而，回应她的却只有八个冰冷无情的字——“成霸业者，何谈真心。”

　　“好……好一句何谈真心……”臻昀忽地舍弃了残枪，从腰间抽出了一把银锋匕首，对准了自己的胸口。

　　阁罗凤见状不由得惊呼道：“你要做什么！别忘了你身后还有邓赕臣民！”

　　“你知道的，我可是臻昀，天生就是一副宁死不屈的硬骨头。”锋利的匕首贴紧柔软的心房，她的眼中刻满嘲讽与憎恨。“阁罗凤，我将这条命送给你，换我邓赕臣民永世平安，你可答应？”

　　“莫要意气用事，明明还有更好的结果。”阁罗凤仍旧劝道：“你还有诚节，他还在等着你。”

　　“住口！”臻昀怒吼道：“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我一死，换苗疆安稳，你可答应！”

　　“我答应你！”阁罗凤严肃地回应道：“只要我活一日，归降的邓赕子民，就一日不受迫害 。”

　　“言而有信，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她的指腹摩挲着绯红的匕首柄上那朵瑰丽的海棠花图腾，最后紧紧压住花蕊处那一寸寒凉。“我还有最后一个要求，千万不要让我落到你们手里……”

　　匕首没入心口的一刹，她仿佛听见了海棠花开的声音。

　　白进红出，鲜血如注。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用这支杀敌无数“棠棣”，亲手在自己胸前描摹出一朵朝思暮想的红海棠。

　　身体一点一点地放空，灵魂一寸一寸地抽离，臻昀转身望着断壁残垣，眼中是泪也是血。

　　越过她，这座城便真的破了。

　　城破，唯有一死以谢此生！

　　她听见远山忽然传来了一阵阵棠花小调，她看见慕泽身着一身绛紫华裳，脚下踏着万顷烟霞，笑吟吟地递给她一枝海棠花。

　　她想慕泽是来接她回家了。

　　风声越来越微弱，视线越来越模糊，天黑前她听见了最后四个字——“臻昀走好……”

　　数百支火箭倏然射来，犹如流星雨落，瞬间点燃了焚城烈火，将往日恩怨是非统统埋进烟火深处，葬入她狷狂不减的笑颜。

　　公元七三八年，皮罗阁一统苗疆六诏，始建南诏国，定都太和城。

　　欢声，火海，战歌，死别……

　　轰隆一声巨响，初春的惊雷震醒了滂沱大雨，也震醒了挥之不去的旧梦。

　　往昔如影，历历在目。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