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音

　　舟船人影两相映，亭下琴瑟唱晚晴。

　　景明山庄的湖心亭依水而建，四周没有任何接地之路，进出全靠湖上篷船，因而也成为清幽僻静的躲懒佳所。篷舟随着金灿灿的波纹微微摇曳，浮浮沉沉地晃动着水中红日，天际洒下斑斑落红，染亮了一泓碧水，也染亮了佳人额前一抹随风飘摇的碎发。叶棠音抚琴的指尖忽地一顿，费解地看着钟朔，“你是不是有隐疾？”

　　钟朔的箫声陡然转了一个弯，他错愕地瞪了瞪叶棠音，半晌才找回原本的调子。叶棠音的琴虽然停了，钟朔却坚持要将整首曲子吹完才肯作罢。一曲颂毕，钟朔放下手中玉箫，朝叶棠音抛了一个媚眼，活脱脱一副狐狸相，看得叶棠音浑身直打激灵，瞧他的眼神徒增几分清泠，且十分嫌弃地撇了撇嘴。

　　钟朔瞧见她这副嫌弃的嘴脸，心下顿时生出老大不满，抱怨道：“可否敬业些，做戏做全套。”

　　“不是……你脑子真没病吧……”叶棠音无奈地看了看指尖下的琴弦，又抬头看了看钟朔，“我不会弹琴，你为何非要让我在此瞎弹？好听吗？”

　　钟朔头头是道地与叶棠音掰扯，“你弹得如何不重要，我吹箫你抚琴才重要，此为琴瑟和鸣。”

　　叶棠音：“……”

　　钟朔继续理直气壮地解释道：“我们既已互许终身，自然要琴瑟和鸣。无需你琴技如何了得，只要我每每吹箫奏乐时，你在我身旁装装样子，这有何难！”

　　叶棠音不甘示弱地回怼道：“薛家大小姐贤良淑德，对你钟大少爷的喜恶更是一清二楚，人家此刻就住在景明山庄里，她落花有意，你近水楼台，岂非天赐良缘？你快去找她琴瑟和鸣吧，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啊！”

　　“你闻到一股子醋味了吗？”钟朔筋起鼻子嗅了嗅，“真酸！”

　　“酸……”叶棠音笑盈盈地看着钟朔，灿若春光甜若甘醴的笑容，却叫钟朔头皮发麻，脸色发僵。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她憋着一股邪火，要放大招了——

　　果不其然，叶棠音端起手边的一盏茶，直接泼到了钟朔的脑门上。“春茶香澈，能保你灵台清明，再闻不见酸涩之气。”

　　钟朔猝不及防被浇得那叫一个透心凉，一杯茶水尽数扣上了头顶，茶渍沿着发丝滴滴答答地落下，打湿了领口和衣襟。

　　“灵台清明……”他故作潇洒地抹了抹水渍，“果真清明，你下次干脆拿刀子泼吧，来年直接给我过清明。”

　　叶棠音漠然地望着钟朔，半晌只道：“你且得排着……”

　　钟朔闻言皱眉，困惑地看着叶棠音。

　　她摇了摇手指，轻笑道：“本大当家岂是那恩将仇报之辈，多谢你先前的诸多维护，等我解决了那些麻烦，一定为你正名，不会让你这般清风霁月的人物，毁在我这么一个女流氓手里。”

　　“你我既已结为同盟，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有人找你麻烦，就是找我麻烦，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何况魔尊千宁也是为夺寒玄玉石而来，我当然不能任他张狂。”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朋友的敌人，就是敌人。”

　　叶棠音垂下眼眸，余晖洒照着长密的睫毛，浮起点点碎金般的光亮，叫人看不真切那翻涌于眼底的情绪。

　　“你就不想问问，为什么……”

　　“你想让我问什么为什么？魔尊千宁为什么千里迢迢地跑来找你麻烦？你与他曾是刎颈之交，后来为什么分道扬镳？又或是……”钟朔略微一顿，“你为什么急于回避那个‘他’？”

　　叶棠音眸色一紧，定定地望着钟朔，喉间微咽，“你其实也想知道吧，他是谁……”

　　“非也！知道的越多，死得就越惨！你我既是盟友，就应当彼此信任。至于那个他……”钟朔展颜笑道：“爱是谁，便是谁！本公子大度，一点不吃醋！”

　　叶棠音不禁轻笑道：“薛家大小姐是什么洪水猛兽，竟逼得你这么一颗不近女色的顽石，也学得油嘴滑舌？”

　　“瞧你这话说的，极容易叫人误会，我油嘴滑舌是为了她吗？”钟朔歪头看着叶棠音，“你说我是为了谁？”

　　叶棠音无所谓地挑了挑眉，挥开扇子摇了摇，“那谁知道啊……”

　　钟朔低低嗤笑道：“你我结伴同行，一来可以让我摆脱家族的逼婚，二来可以让你敷衍魔尊的纠缠，岂非两全妙计！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比你我更适合彼此。”

　　“你为了摆脱薛家大小姐，来招惹我这个麻烦精，委实不是一笔划算买卖。”叶棠音合起扇子，转身盯着钟朔，缓缓道：“毕竟我是一个夜宿小倌院，没事就泡在风月场里打滚撒欢的浪荡之人，借我挡你的烂桃花，不仅会有损你的声名，更会玷污了钱塘钟氏的清誉，值得吗？”

　　钟朔不以为意地轻笑道： “你以为，钟家所谓的清誉值几钱银子？脏的地方没有被外人瞧见罢了，真以为是什么清流之家？正好叫全江湖的人都知道，我已经被叶大当家灌了迷魂汤，那些垂涎我美色之人便不敢再来招惹。毕竟家有悍妻，外可杀敌！”

　　“我呸！风流满江湖的钟庄主，怎么生出你这怂包儿子，你该不会真的是……”叶棠音忽地眯起眼睛，狐疑地盯着钟朔，凑到他耳边悄声问道：“弯的？”

　　钟朔的脸顿时就绿了，上去就弹了她一记脑瓜崩。

　　叶棠音猝不及防被弹了个正着，捂着脑袋哼唧道：“你不弯就说不弯，搞偷袭要不要脸！”

　　“我不要脸也得让你长长记性！”钟朔的星眸眯成一条缝，眼神要多贼就有多贼，“免得你不知道，我究竟行不行。”

　　“这种事情……”叶棠音伏在他耳边低语道：“行与不行，总归要试试才知道吧！”

　　这一次，钟朔的脸色倒是没绿，直接温吞地红了，一点点红到耳根子发热发烫。

　　“不自量力！凭你也想跟我斗？”叶棠音潇洒地摇着扇子，得意地大笑道：“老子在江湖上耍流氓的时候，你还不知道躲在哪位师父怀里哭鼻子呢！”

　　“笑什么笑！”钟朔面上挂不住，猛灌两口凉茶，认输道：“还是大当家厉害啊，不仅身边一众美男环绕，而且远方还有个老相好在时刻地惦记。”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不应该选择与我结盟。我不仅是正道之敌，魔道同样不会放过我。”叶棠音的潭眸微微颤了颤，“你也看到了现下情势，你为保我，恰恰给了千宁威胁你的把柄，给了他对钱塘钟氏出手的理由，你这么做不值得。”

　　钟朔清清淡淡地笑道：“你无须心怀愧责，你我既是同一阵营，唯有同心同力，方能达成所愿。你情我愿的事情，买不来后悔药，也无需后悔。”

　　“你可知，他为何要夺寒玄玉？”

　　“精进武功，称霸江湖。”钟朔的回答相当敷衍。

　　叶棠音摇头冷笑道：“都不是，他只是和你一样，为了心底明月。”

　　钟朔眉头一皱，这话苗头不大对劲……

　　叶棠音缓缓道：“他是个重情谊的人，我们曾同生共死。当初在天山，我将背后交给他，他将背后交给我。那是一种怎样的情义，你懂吗？”

　　钟朔清楚将自己背后交给别人是什么概念——那意味着将自己的半条命，交到身后之人手中！

　　一个江湖人对同伴最大的信任，莫过于此。

　　钟朔看叶棠音的目光深了几分，多了几许难以言说的滋味。“原来广陵阁所谓的大恩指是这般，左锋臻昀与魔尊千宁并肩作战，同生共死。”

　　叶棠音发狠地攥拳，咬牙怒道：“我与他刎颈相交的数载光阴，却敌不过他对怜笙月下倾心的一面。我曾救过他的命，我是他唯一的朋友，他曾说我就是他的明灯，引他走出了阎罗地狱。后来我才明白，再亮的灯也终有油尽灯枯之日，而明月却会生生世世挂在他的心尖上。我以真心待世人，世人却负我良多。千宁是一个，叶君竹是一个，数载情义终究错付了。”

　　她神情黯然，深沉的眸色下隐藏着汹涌的暗潮，不断地冲刷着埋于心底的痛惜与不甘。

　　“你至今还如此在意，可见是动了真性情。”钟朔眉心紧锁，“既放不下，为何不尝试和解？”

　　“和解？”叶棠音看钟朔的眼神不是费解，而是荒唐。“你不知道，他们对我做了什么……”

　　钟朔眸色一紧，“你与小妧曾是肝胆相照的生死之交，而今却形如陌路，究竟是为什么？”

　　“肝胆相照……生死之交……”叶棠音一双明眸寒如冰原，“她在万丈深渊前，亲手割断我活命的绳子，踩着我的血肉白骨，投靠我的生死仇敌。叶君竹比千宁还可恨，千宁只是背叛了我一个人，叶君竹不仅背叛了我，也背叛了她自己！”

　　叶棠音望向天际，翻滚的红云格外刺眼，就像叶君竹火红的衣袂，灼得她潭眸酸涩。

　　“我十三岁那年认识了她，而今我二十三岁，生平最快意的日子，都是和她在一起。”叶棠音满目沉郁，“叶君竹十七岁得了天下名兵焚香杵，千宁十七岁成为西域教王，而我的十七岁却在医庐里苟延残喘，与阎王搏一线生机。我深以为傲的情谊，惺惺相惜的朋友，却都为了各自的利益，齐刷刷地抛弃我，毫不留情地置我于死地。你说你要我和解，那你告诉我，该如何与他们和解？如何与这世道和解？”

　　钟朔一时语塞，望着叶棠音凉如寒潭的眼眸，他所有的感知仿佛瞬间被吸入她幽邃的眼底，完全不由自己掌控。这种感觉就像三年前在于阗城外的黄沙之下，他不过隔着漫天飞烟，看了一眼她的潭眸，就在一瞬间失去了自己的意志，所有情绪只能随着她的悲欢喜乐而浮沉起落！钟朔怔了怔，意识回拢的一瞬间，竟无措地避开了叶棠音的眼神。

　　“这世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我与他们如此，我与你到最后恐怕也会如此。”叶棠音直视钟朔的星目，“希望到时我们不要反目成仇，毕竟你这样的敌人不容易对付。”

　　钟朔心弦一颤，“你承认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叶棠音微微呡了一口清茶，没承认，没否认。

　　“叶臻臻……”钟朔指尖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缓缓写下一个“臻”字。

　　叶棠音抹去他的字，重新写下一个“蓁”字。“桃之夭夭，其叶蓁蓁，我哥哥给我取的小字，他死后，便再也没人这样唤过我。”

　　叶棠音摊开手掌心，将桌子上的字迹拭去。

　　钟朔不禁拧紧眉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叶棠音白了他一眼，“可怜我？”

　　钟朔理不直气不壮地撇撇嘴，“没这意思……”

　　叶棠音不屑地笑道：“世人口中的温言慰藉，只是对弱者虚假无谓的羞辱，有空泛滥廉价的悲悯，不如好生思量该如何应付满城风雨。”

　　……

　　斜阳西沉霞满天，金光流闪暮色迟。

　　毓鎏阁的琉璃瓦已被霞晖照得晶亮，光芒似要盖过落日。

　　白决权身为武林盟主，白家势力又在东都根深蒂固，理应家大业大，富甲一方。但景明山庄雅致归雅致，大气归大气，却算不得奢华，只一座毓鎏阁称得上金碧辉煌，能与各世家的水榭亭台相较。据说毓鎏阁是白决权为纪念一位故人而建，至于这位故人是谁，山庄上下皆是一问三不知。平头老百姓热衷八卦，坊间外界一直对此事议论纷纷，各种各样的猜测与编排从未间断。有人说毓鎏阁是白决权为悼念亡妻而建，白决权对原配夫人情深义重，宁可独自将儿子拉扯大，也不愿意续弦再娶。有人说白决权是为怀念一位求而不得的红颜，不惜重金建造了这座毓鎏阁，想要挽留倾国佳人，却事与愿违爱而不得。众说纷纭下有一点却毋庸置疑，毓鎏阁就是景明山庄最金贵之处，而能让堂堂武林盟主亲自拂尘相迎，更能说明落榻于此的客人身份之尊崇。

　　叶棠音举目眺望着远方那片金光，缓缓笑道：“你也认出他了……”

　　“李家六子……”钟朔亦朝毓鎏阁方向望去，“荣王。”

　　叶棠音低垂眼眸，眉宇间多了几分阴郁之气。“柳惜月兄姊深得相国信重，她若想要执掌柳家，就得另觅一座靠山，东宫是她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提起东都响当当的名门富户，要数一南一北两家御赐皇商。北市柳家，盘踞于宫墙脚下，一向与高门贵族往来密切，还飞出了一位陪王伴架的柳才人。柳家老夫人柳岳氏与郝孝平已故的原配郝岳氏，原是打一个娘胎爬出来的亲姊妹，如今的当家人柳大公子柳问君与郝裕德是光着屁股玩到大的表兄弟，正是仗着与郝家的铁密关系，柳家成了相国铺在东都的财路。南市钱家，扎根于民间市坊，在东都城里口碑顶好，虽看起来不如柳家富贵招摇，好歹也出了一位荣王府的钱孺人，总归算是荣王的丈家，就连三岁小儿都知道荣王是东宫太子的左膀右臂，钱家自然被划作了东宫阵营。钱家凭低调本分的家风做派赢得不少人心，上至达官贵人，下到平民百姓，皆对钱家生意十分眷顾，尤其是提到钱府的当家人钱二公子钱璟轩，大伙不免要竖起拇指，称赞一番精明能干。

　　朝堂之上，二党相争，不分轩轾。

　　朝堂之下，两家皇亲贵胄亦各自为营，势若水火。

　　“东宫手上已经有了一个钱家，恐怕不会轻易接受柳二小姐的投诚之心。她毕竟姓柳，倒戈投敌，哪有那么容易。”

　　叶棠音轻轻抬了抬眼，“交易是看手中筹码，她柳惜月的筹码，不止你我所知的那么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为了各自的利益，朋友可以成为敌人，为了共同的利益，敌人也能成为朋友。柳惜月清楚自己要什么，东宫也明白自己缺什么。”

　　“那你呢？”钟朔定睛看着叶棠音，似要看穿她的心底。“她欺瞒你算计你，你却依旧与她合作，你又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我？”叶棠音低低地笑了笑，“也许我只求一个心安……”

　　钟朔闻言一愣。

　　“你不信？”叶棠音挑了挑眉，“那便少打听，知道的越多，死的就越惨。”

　　钟朔：“……”

　　被自己说过的话怼到怀疑人生，脸叫人家打得生疼哇！

　　叶棠音忽地从袖子里掏出一物，直接塞进了钟朔怀里。“柳惜月费了九牛二五之力才搞到的账本，劳烦南少神不知鬼不觉地交给沈大人，可千万别让杜大人瞧见了。”

　　钟朔翻了翻那账本，越翻脸色越沉重。“沈家本就是东宫阵营，且荣王已至东都，沈大哥自然全权听命于荣王。杜旻虽为沈大哥之旧爱，却是相国义女。沈大哥当初既肯忍痛断爱，如今又岂会为了儿女私情，而置家国大义于不顾。”

　　叶棠音突然笑出声，“看不出来你这么天真啊！藕断丝连，沈扬清若当真放下了，为何至今不娶？”

　　“这……”钟朔又被怼到语塞，想想又找补道：“沈大哥心怀天下，在儿女私情与家国大义之间，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他可以铁面无私，其他人呢？”叶棠音的眼神沉了沉，“你猜猜，郝孝平认罪前都见过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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